陳萍萍倏地睜眼。
破曉前的天,堪堪透出幾寸魚肚白。帶着些許寒意的初冬的風,像是能把殘星吹皺了、吹墜了。
房間内太靜,靜得連空氣似乎都是冷凝的,靜得陳萍萍能聽見自己并不如何有力的心跳。
他先是靜靜在床上躺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所幸他雖身子酸乏,思緒卻甚是清醒,倒沒有睡前那般疲憊了。
陳萍萍心頭稍安,意識到李瑤兮那邊應是無礙了,所以他才不用繼續“入夢”。
塌邊的小桌上擱着陳萍萍日常喚人用的鈴铛,還有一個茶壺,壺壁卻已冰冷,茶水怕是已涼透了。
陳萍萍吃力地往塌邊挪去。他雙腿無法用力,隻得完全依靠着手臂的力量,不多時額頭便沁了薄汗,雙臂開始微微泛着酸麻之意。
好在他終于夠到了桌上鈴铛。鈴铛微搖,老仆人聞聲而入。見陳萍萍已醒,喜道:“外頭就快亮了,您昨晚便一口東西沒吃,要不要我讓廚房熱碗粥進來?”
他這麼一說,陳萍萍方覺出點餓意來,于是垂眸道:“也罷,那便熱一碗來。”
老仆人出去後,陳萍萍繼續一動不動地将清癯的身軀陷在被中,凝重而惘然地盯着門口。
得知真相本是好事,陳萍萍卻感到有一塊大石沉沉壓在了他的胸口。
因為真相,竟遠比他想象中殘酷。
葉輕眉曾經說過一個詞,叫“虛無主義”。
陳萍萍想,或許他此刻正陷在虛無主義中。
如果他的人生是被人寫好的。
那麼感情有意義麼?
他與李瑤兮接近四年的相處有意義麼?
猶記得去年初夏某日,李瑤兮惬意地邊翻看話本子邊吃着桂花蜜凍。紅衣曳地,衣上日光如流金漫然,見了他卻忽問:
“萍萍,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他則是打趣道:“想來是命中注定。”
許是因在病中,陳萍萍舌根有些發苦,如生吞了一枚苦果下去,苦澀的滋味一路蔓延至舌尖。
李瑤兮是繼葉輕眉之後,他生命中的一抹光,令他如飛蛾撲火般心向往之。而如今冷冰冰的事實卻提醒他,他對這抹光的熱忱與愛意,不過是一種抓人眼球的寫作手段。
被傀儡師操縱的懸絲傀儡,連情感都不過是傀儡師賜予的假象。
何其誅心。
那麼“信仰”呢?他的信仰、葉輕眉的信仰,通通都是被安排好的一個假象、一個笑話麼?
陳萍萍明白為什麼李瑤兮不讓他把此事宣諸于口了。若是真相流傳出去被世人所知,那麼必将是一場巨大的動蕩。
而“祂”,不管這個“祂”是神廟還是朱黎,都容不下這樣一個混亂的天下,“毀滅”便成了必定到來的事。
老仆人的出現,讓陳萍萍的思路暫時被打斷。
粥碗溫熱,陳萍萍一時貪戀那暖意,指尖攏着碗身,暖了一會濕冷的雙手。
老仆人走到壁爐前站定,撥弄幾下裡面的炭火,好讓其燒得旺些,奇怪道:“您這病來得也怪,明明這幾日連屋門都沒出,怎麼就突然燒成這樣?”
陳萍萍小勺小勺地舀着粥,聞言隻調侃着搪塞道:“許是夜裡涼着了罷。每年冬天我都要病上一遭,倒是習慣成自然了……文禦醫回宮了麼?”
“回了,我讓他回的。他一晚上守着您,怕是早累了。”
陳萍萍點頭道:“那便好。對了,南诏有沒有傳回新的消息?”
老仆人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道:“老爺……自小姐與白姑娘入了介山,便再無音訊……”
陳萍萍卻不甚擔心,咽下口中含着的粥,道:“傳書過去,告訴他們不必再傳信回來。”
“是,”老仆人有些訝異,“可是老爺,萬一……”
“沒有萬一,”陳萍萍重重地說道,随即又似是在喃喃自語般,“沒有萬一。”
一盞孤燈下,他眼角額畔的細紋,被映得宛若黃土平原上深深的溝壑。他唇色蒼白缺了抹血色,此時那顔色淺淡的雙唇輕輕抿起,如雨中收了蝶翼、奄奄一息的蝶。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下去,帶出一陣嘶啞的咳喘。
那種在渭州收到慶帝飛鴿傳書時的疲憊感,如今又隐隐卷土重來,隻不過現在又摻雜了厭憎———他厭惡被人掌控在手心裡的感覺。
“我累了,”陳萍萍放下碗,淡淡道,“我再睡一會。”
思及病中之人的确覺多,老仆人完全沒有察覺什麼不妥,便依言出去不提。
陳萍萍撐起上身,盡力向窗外窺去。玻璃窗上蒙着窗紗,他隻能模糊地看見一片樹影。
他吹熄蠟燭,手臂卸力,平躺在軟枕上,十指交疊平放在腹部。
就像參加一場華麗到腐爛的殉葬。
“晚……早安。”
此時正當黎明,似乎不管說“晚安”還是“早安”都不太合适。
“不,黎安。”
陳萍萍獨自在黑暗中微笑,像是在與一位老朋友打招呼。
……
朦胧間陳園如畫的清貴景緻退去,畫面晦明變幻數次,定格在一間泛着柔和的暖黃色燈光的放映廳。
“黎……安?哼,難為你想來這麼個雙關語。”
眼前的女人一副葉輕眉說過的“現代打扮”,金絲眼鏡架在高挺白皙的鼻梁上,鏡片後方是一雙與李瑤兮一模一樣的杏眼。
“貿然來見,實在失禮。”陳萍萍驕傲地扯了一下唇角,道。
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會面。
一次覺醒的“土著”與“神”的會面。
“你能想到以這種方式暗示我召見你,就說明我沒有選錯人。”昏黃光線下,朱黎輕輕一啟一合的唇瓣,宛如被遺忘的、将要幹涸的殘血般,綻放出妖冶的暗紅。
陳萍萍饒有興趣地偏頭。
“為什麼要構建一個完美的世界?”他問道。
朱黎也微笑起來,隻不過笑容微顯詭異:“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你想用那個所謂“完美”的世界取代舊世界?”
朱黎輕擊手掌:“回答正确。”
“為什麼?”
朱黎在空氣中一拉,憑空拽出來一本書。她将書翻動到某一頁遞過去:“看看。”
陳萍萍先是看了一眼封皮。
“慶……餘……年?”
“看看。”朱黎重複道。“你已經成為了'覺醒者',就不差多知道這一點了。”
興許是因為有空調這種高科技産品的存在,曙光影城裡的溫度比陳園高得多。
然,陳萍萍卻是徹骨生寒。那泛着油墨香的紙上一個個黑色小字,如數以萬計的螞蟻,似要從書頁中鑽出來。
不,它們鑽不出來,它們隻能無頭無腦地在那薄而輕的紙頁上爬動,爬到邊緣的便被卷入虛無,身子被撕碎成無數個部分,徹底湮滅在那白茫茫一片中。
從那字裡行間,陳萍萍瞥到了許多字眼,許多自此刻在他頭腦裡的字眼。從“一輛車的孤單之入城”開始,到複仇,到那又如何,到秋雨,到奔襲,到……槍。無數隻卑微渺小的螞蟻,在紙上排列組合着,組合成、組合盡了另一隻螞蟻的一生。
陳萍萍輕輕合起書,面上卻隻有淡漠:“這些,白念鸾都與我說過。我需要的,是我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
“比如那次桃林邂逅,不是巧合。”陳萍萍甚至連疑問語氣都沒有用。
“哦,你說那個。”朱黎笑得玩味。“我隻是在你的頭腦内,植入了一個小小的'想法'。春日桃林,落英缤紛……在這種場景下重逢,才夠浪漫、夠有視覺效果。”
“不,不隻是'想法'。”陳萍萍的喉内因為幹渴火辣辣地刺痛着,他舔了舔幹裂破皮的上唇,道。“還有'情'。”
朱黎沉思半晌,道:
“慶曆二年冬的那場初雪,我看到了。你與李瑤兮的初遇,并不是我刻意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