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别年那時很平靜。在恨意達到頂峰時,他無暇去怒吼、去尖嘯。
如今,他才像是突然回過味來,一股瘋狂的沖動在他胸腔裡東奔西闖。
他要找出來那個元兇,替陸家三十幾口人報仇。手上沾了陸家血的,他一個不會放過。尤其是折磨了陸伯的那個男人,他會讓他感受一下比陸伯所受的折磨更恐怖的摧殘。
親手手刃仇敵的機會……
見陸别年低着頭沉默了很久,段滄玠正想叫他一聲幫他醒醒神,就見他已擡起頭看向他。那雙眼睛變得猩紅,眼裡是掩飾不住的殺意。段滄玠被他的模樣驚得心跳漏掉一拍。
這個樣子的陸别年,讓他想起了曾經見過兩面的,滿臉血紋的陸别年。
“我去。”陸别年的聲音比平常低沉了好幾個度。
看到陸别年的反應,段滄玠心裡添了幾分興味。
他不知道陸别年經曆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自然也理解不到陸别年隐藏極深的滔天恨意。
陸别年自遇到段滄玠起,一直以來的表現都特别正常。
以至于段滄玠忘了這是個經曆過滅門慘案的孩子,根本沒有考慮過在陸家滅門是否在陸别年心裡留下了陰影,以及這種心理陰影所帶來的一系列影響。
段滄玠想的是,自己九歲的時候已經開始拿槍殺人了,陸别年九歲的時候去查自己家的滅門案是情理之中。若真怕了、受到了影響,那他也别當男主了。
現在看來,隻是這道傷口橫貫在心上,劃得極深,結了一層薄痂,被主人刻意掩藏。一旦有人提了一嘴這道傷口,無異于往薄痂上捅。一捅就破,傷口不住在流的暗血便噴薄而出。
沉默了很久的陌藜白突然發問:“陸家當真就隻剩下你一人了?”
陸别年看向他,緩緩點了點頭。每點一下,都像是在對枉死的陸家英魂跪階磕頭。
“仇恨,可以有。卻不能作為你修行的道。若你将仇恨視為你的道,仙途就容不下你。”陌藜白打量着他。
他是氣修,從剛才段滄玠提到陸家滅門起就注意到陸别年體内的真氣和靈氣開始亂流。這個反應過于激動,心性不穩則道心不穩。日後極有可能誤入歧途。
“師伯,我……”陸别年差點脫口而出:仙途容不下我,那我便入魔途、鬼途、修羅途!但凡是能容我報仇雪恨者,我便行之納之!
“甚至沒學過如何拿起仇恨,就要去學會如何放下它。這世間就是愛恨編織成的幻景。修真者,追求大道,叩問天地。一旦陷入幻景,便難迷途知返。當局者迷,何況入幻。我是個孤兒,如今來看,你我二人同病相憐。”
陌藜白被勾起了回憶,話也多了些。他用那雙無悲無喜的黑眸注視着陸别年充滿仇恨的雙眼,嘴角帶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的笑容。
段滄玠聽懂了。大佬這是破天荒地共情了,打算給這個苦命師侄傳道授業。
“你師伯專修無情道。”
“師伯,敢問背負了血債的仇恨,又如何放得下?”陸别年直視陌藜白的眼睛,他那雙琉璃眸子中猩紅褪去,恢複清明。
“那便對号入座,血債血償。”陌藜白直言不諱。
陸别年疑惑:“師伯不是才說要學會放下?”
“放下,有千萬種理由和形式。仇恨緣起不同,放下的姿态亦不相同。今天個人恩怨,他若奪我血親,我便取他項首。他若死因非我,我也不追究、不牽連。明日家族恩怨,他領命滅我全族,我得苟活,必尋機會殺盡他族上下。此為對号入座。”
陌藜白端起桌上氤氲熱茶輕呷一口。
段滄玠聽着這話有所感觸。他覺得陌藜白說得對。要是陸别年在他動手前死了,他那兩次穿心之仇就此作罷。
【哪裡說的對!如果有人犯了罪,應該交給法律來懲罰。你們不要仗着這是在修真界就為所欲為啊啊啊!】蘇厭涼汗顔。
【這個世界哪裡來的法律,哪裡來的修士與凡人均适用的相關機構?這不是沒辦法,隻能自己化身正義。】段滄玠坐久了嘴巴發幹,将杯中的茶一飲而盡。
【這就是你的重任了,一手建設蘋洲修士和凡人均适用的司法執法機構,設置相關法律條款,維護世間公平正義。】蘇厭涼不負責任地把球踢給段滄玠。
【我他媽不是作惡多端的反派嗎!】段滄玠炸了:蘇厭涼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什麼叫做不追究、不牽連?”陸别年追問。
“譬如父子,夫妻。欠你的人,是你的仇人,可無關他宗族。你若要報仇,就不該把矛頭指向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誰告訴你段滄玠是反派了?段滄玠舍生取義,唯一對不起的人隻有他自己。】
蘇厭涼生怕陌藜白冷酷無情的強盜邏輯帶歪尚根正苗紅的陸别年,焦灼地轟炸段滄玠的識海。
【總之這是你的總任務之一。現在,你不能讓陌藜白和陸别年深入探讨這種罔顧法律的話題,有義務挽救兩個迷途未遠的浪子。】
段滄玠有些牙酸,必須要把蘇厭涼做成磨牙石才能緩解。
“你若隻取他一人性命,于他父母妻子而言,不也像他之于你一樣成了他們仇人?”陸别年眉毛擰成一團,并不認可陌藜白的話。
段滄玠作為陸别年的師父,抓住機會适當發言:“看似是這樣沒錯,這也是為何常言道冤冤相報何時了。自古先撩者賤,他是原罪,若有人為他報仇,于理不合。”
“師弟說得不錯。”陌藜白沒聽明白段滄玠所謂的先撩者賤,不過隐約體會到了他想表達的意思。
陸别年緊握的拳頭在他二人一言一語中逐漸松勁,小小的手掌被指甲刻出道道月牙狀的紅痕,眼中的殘餘恨意被迷茫取代。
“不過師兄說得并不都對。并非所有的糾葛都要靠自己去處理,尤其是這種橫貫了人命的血債,就應交給司法司律來解決。”段滄玠緩和了些冷冰冰的神态,起身拍了拍陸别年的肩。
說到底,陸别年現在就是個八歲多快滿九歲的資質優異的小孩子。這麼小就要他看清楚弄明白什麼愛啊恨啊的,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師尊,司法司律是什麼?”陸别年單純地問道。
他隻知道在上京,有冤屈的人會到府衙擊鼓報案。
陌藜白也轉頭看着他,意圖尋出個解釋。
“你們以後就知道了。”段滄玠見他一臉頭疼的樣子,也不好多說,将此事就此翻篇,“從容和從珩不必跟着我們去查案,屆時你們負責保護雲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