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屠肉戶。
雖然屠肉戶逢盛世是普通的豬肉漢,可處在亂世又值荒年,這些人就是隐匿在百姓間的劊子手。一遇大旱,手上多少都得沾人血。所以這樣的人殺氣重,福氣薄,功德淺,難為良配。
章絮從沒想過要和這樣的男人結親,所以去的時候心裡别扭。一句不問就回家,不好同母親交待,可萬一大着膽子問了,又擔心同方才那樣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愁容滿面。
屠肉戶年紀不小,快四十,可以說是站在肉攤兒後親眼看着住在對街章絮一點點長大的。
她來時正逢街上人少,清閑。他看着章絮一點點走近,站在攤前四下張望,從左手外擺着的豬頭看到右肘外卷着的豬尾,開口問,“方才我聽你兄長說了,今兒去相親。不順利麼?怎麼看起來不高興。”
她兩隻手扣在身前,擡頭望着這位從小當叔伯看的中年男人,搖着頭,老實答,“不怎麼順利,我和那木匠誰也看不上誰。”
屠肉戶愛聽實話,爽朗地笑了兩聲,點了下頭,安慰道,“那人生得賤,你不要,做得對。但你娘說的也沒錯,男人裡好苗子都給征兵的領走了,要麼死在邊關,要麼早有妻室,這會兒留下來能給你當男人的,不是才十三四的小兄弟,就是那種不長臉的醜玩意兒。”
她也愛聽實話,這會兒聽到有人和自己想法相同,有底氣了,也松了口氣,歪着眼左右瞟了瞟身後的行人,發覺無人在意後,擺正腦袋沖着屠肉戶偷笑了兩聲。
屠肉戶雖長得兇,但不是壞人。章絮不讨厭他,但也說不上喜歡他,更提不上能一門心思嫁給他。所以抿了唇,應付任務似的小聲問,“我娘讓我來問問你,你能把我娶回家麼?”
“哈!”對方以為自己聽錯了話,跟看小孩兒一樣看着她,有些驚訝,眼神裡還帶着幾分不可思議。
“娶你?除非我腦子被驢踢了。”屠肉戶震驚完,爽快扔了手中的砍刀扶着砧闆大笑道,“我的好丫頭,我娶誰也不能娶你啊,你這歲數都能當我閨女了。你娘也是的……成天在你耳邊吹什麼風,真是亂點鴛鴦譜。”
她聽見這話,禁不住安心幾分,可回頭望見自家屋門時,又漸生幾分荒涼。
母親出門前已同她把話說死了,要她好好斟酌,“木匠看不上,屠肉戶又不答應。你以為自己是什麼金鳳凰,還有能耐在這裡挑挑揀揀。咱們女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嫁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生養三四個孩子,盼兒成就功名,盼女覓得良婿……這世上哪有第二個杜女婿,絮兒啊,在世為人莫要貪心,好郎君你已經得過一回了。”
于是她又難受起來,問屠肉戶,“叔,你不願意娶我,可你為何也不願意娶别家的姑娘?我看你孤身一人在這兒站了幾十年。”
屠肉戶說實話,他盯着桌上的那塊豬肝答,“我十幾歲的時候,相中過曾經是你鄰家的崔三姑娘。可她家看不上我,說我一身豬腥味,成天舞刀,太惡,便将崔三姑娘嫁給了一位窮得叮當響的讀書人。”
“讀書人好啊,考上了功名就能帶着她過好日子。”屠肉戶成天笑呵呵的,終于在這刻露出些許遺憾,“讀書人有什麼好的,除了寫字兒什麼都不會,種不了地,賣不上力氣。是你出生第二年的事情,那時候旱了兩年,大旱,家裡有點存糧的還湊合,沒存糧的隻能賣兒賣女賣媳婦。”
“崔三姑娘命不好,在那年冬天剛到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塊白淨的‘豬肉’。”屠肉戶的眼睛還盯着那塊鮮紅的豬肝,添道,“章四姑娘,過來人勸你,如果能找到一個打心眼喜歡你的,又不會把你賣了的男人,無論你喜不喜歡,美醜貧賤與否,都嫁了。好死不如賴活着。可如果找不到,家裡又逼迫你去跟那種賤人,還不如死了,免得苦累幾年,最後成為我這兒案闆上的一塊肉,任人挑選,肆意宰割。”
“這世道就是這樣的,男人的無用總是投射在女人身上。”
她第一次聽這個故事。她對男人的認識隻在總和三姐吵架的三姐夫身上,在四妹有孕吃胖後就去外面偷腥的四姐夫身上,還在娶了自己就一去不返的杜皓身上。
杜皓就是那打心眼喜歡自己的男人,家裡明明不怎麼富裕,還用半年的收成來下聘。他也疼愛自己,将自己娶回去後,總小心翼翼,說話輕柔,從不給幹重活粗活,也不會像别的農漢那樣粗魯地對待她。
可惜。
“多謝叔,我就先走了,家裡還有事。”女人的神情忽然變得惆怅。
章絮的感情總淡淡的,也許是家中父母關系不好的緣故。那時候隻身守在家中,記不起多少他的好,月前還一直在想,他怎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幾日前聽見他死了的消息,情緒也淡淡的,不相信,覺得指不定人還活着,認錯了屍首,或者,來人騙她。
她不明白杜母為何哭得那樣傷心,日哭夜也哭,但自己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還能笑,還能……還能轉頭就去找别的男人。
女人沒心思回家,轉過身,當着屠肉戶的面兒隻身往渭河邊去了。從前她去杜家走的就是這條路。她記得清楚,五百步往東就到了橋頭,橋頭沿河往西下,再一百五十步就是那座矗立在河邊的界碑石。
界碑石,還立在這裡,沒有變動過一絲一毫的位置。她怅然若失地走近,下意識用手指輕撫石頭上的皺紋,描摹它存在于世愈發悠久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