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野知道她把邊關想得太美好。一路上見到的人都這樣問他,河西是不是沒那麼多規矩,沒那麼多的賦稅。
可都是大漢的子民,生活在哪裡有什麼區别。他無奈地笑,像講故事一樣,撫着她的秀發低聲解釋,“正經人家的胡女很少出來的。街邊上你能見到的都是被賣來的奴婢。奴婢,說好聽點,和大戶人家的侍女一個樣兒,說難聽點,就是畜生。也不是我們看不起她們,主要是她們實在太沒尊嚴……不過活都活不下去的人,是不講究尊嚴的,她們自然也是。我剛去軍營的時候,有幾個膽子大的就背着軍規偷偷去做了,結果被她們捅死了,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但後來營長就不讓兄弟們和她們來往了。”
“再說漢女。如果往前算個一百年,那還好找她們,畢竟那麼大個西域都護府都還在咱們手裡,盛世繁華。可到底過了一百年,匈奴一到旱季就要南下,燒殺擄掠。章姑娘,你說,像你這樣的女人,可以經曆幾次?他們玩得可比我們髒多了。所以最後剩下的,就是我們這群不老實的臭男人。”
他說到這裡,無聊地笑了下,禁不住辯解,“沒你想的那麼龌龊。就是大家夥兒偶爾想家了,又怕給兄弟們笑話,就用姑娘們當借口。”
趙野是第一個給她講述虢縣以外的事情的人,盡管說的東西她都不知道。她既不知道世人口中說的媚态妖冶的胡女是不是真的能魅惑人心,也不清楚殘暴無良的匈奴人是否真的同野獸一樣兇猛。
但他說,河西和咱們這兒根本不同。
那兒最幹旱的地方,綿延幾十裡都是沙漠,刮起風來,似刀割,能把章姑娘你那又白又嫩的小臉劃出口子來。還有草原,草原你聽說過麼,就渭河邊齊踝高的小草,茫茫無邊際,馳騁着駿馬在那兒,内心不知道多開闊,可章姑娘莫想這事兒了,騎馬太累,比和男人睡覺累多了,你現在都氣喘籲籲的,等到那會兒下了馬就走不了路。再說說在那兒見過最不一樣的風景,紅色的石頭,紅色的土壤,紅色的山脈,一脈接着一脈,好像闖進了神仙住的地方。
他說,要不是荒無人煙、人迹罕至,我路過那兒的時候,肯定就在那兒了,不回來,不回來,有人的地方都太無趣。
章絮躺在床上如癡如醉地聽,看見他像高山一樣的喉結,不受控制地左右滑動着。
“所以他們都是怎麼談論姑娘的。”她轉過身,半趴着,半隻手輕放在他的胸膛上,将話題轉回來。
趙野扭過頭看着她,邪笑一聲,撐起自己的上半身,朝她耳邊湊去,開口說:“……”。
章絮的神情在一秒鐘内變得無比豐富,先是震驚地半張開了嘴,又扭頭去看他,輕嗅出他身上的汗味,再笑,止不住地偷笑,紅着臉,熱着身子偷笑,最後沒忍住伸手打了打他,回答,“你們……你們這群腌臜的東西,嘴裡淨沒好話。”
“跟喜歡的姑娘說什麼好話,原本就是說一次少一次的,這次不說,下次就沒機會了。”他哼着笑了幾聲。
想來這個小插曲能将今日的不愉快全都抹去。
趙野眼看着日頭将歇,徹底沒辦法去找什麼媒婆、迎親隊伍,隻好作罷,換上禮服去外面等她。章絮則被幾個好姐妹從亂糟糟地床榻裡撿出來,仔細地梳洗、換裝、上妝。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他們在章家吃了幾口簡易的送嫁飯後,就得在申時出門了。
十分簡單,漢時不能有任何一場婚禮像他們一樣簡單。
趙野穿着大紅的禮服,斜背一條紅色的彩帶,胸前挂個團花,彎身蹲在家門口等她。街坊鄰居都趕來看了,雖然吃不上酒,可多少得看看那位能打來黑熊的好漢。屠肉戶都給傳開了,一條完整的熊皮毯子,賣了一萬五。
章絮戴上了紅蓋頭,頭上丁零當啷的一串。
其實這不算簡單了,她想。趙野知道她窘迫,買不來多好的頭面,所以前兩天偷偷塞了些錢給她。她就拿着去當鋪買了一對金耳環和兩隻金钗。
章絮想,他們就要去河西了,帶着錢不如帶些金子在身上。而這些“家當”,這會兒全戴在頭上,金光燦燦的,比上一回出嫁不知道風光多少。
“抱住我的脖子,别撒手。”男人背她實在太輕松,像背一團棉花,“但我有言在先,跟着我可沒那麼多好日子過,若是不答應,現在還能反悔,等出了門。”
他笑。
他笑的聲音很好聽,盡管隔着頭巾,章絮看不清他的臉。
“等出了門,你就是我趙野的女人了。”
真是。她抱着趙野的手臂圈地更緊了些,有些羞。真是的,大庭廣衆也要說這樣的話,還好她們看不見。
女人點點頭道,“不反悔,這一路給你趙野當媳婦,我心甘情願。”
于是夕陽見證着二人的影子越拉越長,從渭河的橋上走過,從渭河的橋邊走過,又路過了杜家的那處偏僻小屋。就這麼一步一個腳印地,孤獨,但不寂寞地,往叢林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