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無條件的信任讓人上瘾。趙野加緊腳步跟上,開口同她解釋,“她最近和後面那座山的黑熊鬧矛盾,脾氣有些大,看見誰都兇。但也不能怪她,畢竟那幫黑熊咬死了她們群裡好幾隻狼崽。”
“有她自己的孩子麼?”女人問,接着伸手把他攬得更緊了,忍不住道,“這樣聽來,你能打黑熊,真厲害。”
“不是,她都二十多歲了,幾隻曾孫女都開始下崽,被咬死的是族群裡其他母狼的。不過真要說起來,我也得算她一個崽兒。剛見到她那會兒,我還小,一兩歲,才會爬,她呢,還是個姑娘,我估摸着還沒開始下自個兒的崽呢,就帶着我了。”趙野一本正經地說,說到動人處還要苦笑,像講故事。
“我在外面三年一直記着她,生怕她老死了。還好這回能匆忙回來看她一眼。真幸運,她還健壯着,還能打架。”他的語調輕快活躍,眼神呢,頗具情義地望着她。
他住的地方就在前面。那兒有處天然形成的山洞,不大不小剛好夠兩個人住,且洞内成形好,冬暖夏涼,沒有其他出口。
母狼比他們先一步到了,沒進洞,而是正站在最高的那塊凸起來的岩石上,轉過身來,俯視着他倆,兩隻前蹄不安分地踏在岩石最前端,左右彳亍着。
這大抵有些反常,畢竟已經到自家門口了,沒必要過分警惕。
可正當趙野仰頭企圖探明緣由時,突然發現,好像母熊、母鹿、母馬、母豬、母虎都來了。她們正安安靜靜地趴在洞前的那處空地上,坐卧四方,虎視眈眈地互相盯着。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場面,因為狼、熊、鹿、馬、豬、虎這幾類動物沒有能互相容忍的,以往也是見面了就要厮打纏鬥。
“你們……”趙野确定自己隻是一時興起嘴上沒把住門把要娶妻的消息告訴給了母狼,誰知道這才三天,整座山林都傳遍了。
男人擔心地将章絮放在地上,往後攔了攔,不要新婚娘子跟來,接着走上前與她們誠懇地講,“你們怎麼都來了,她膽子小,給你們吓跑了怎麼辦……我好不容易娶個願意跟我回家的媳婦。”
她們不理他,把他撇在一邊,接着,用那幾雙在暗夜裡也會發光的眼睛轉過來直勾勾地等着簇擁着婚被、頭頂紅蓋頭的女人。
母狼先來,她“嗷嗚——”一聲上前,小跑幾步湊到章絮的大腿邊,在她身上嗅了嗅,又繞着她的身體轉了兩圈,最後停坐在她跟前,伸出舌頭舔舐她的手。
章絮手上濕乎乎的,又熱,又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想擡頭去看趙野,可大半張臉都被紅蓋頭擋住,隻好僵硬着身子,局促不安地看着那狼,看她兩隻尖耳、長巴和無意中露出來的尖牙,問,“你知道她在幹什麼麼?”
趙野不确定,往她這邊湊了湊,答,“大抵是要給你東西,你把手掌伸平就行。”
她颔首,把右手伸出去,展平。
母狼見勢,張開嘴将含在嘴裡的幾顆狼牙吐出來,吐進她的掌心,而後一語不發地走了,往母熊的對面去。
這牙對于母狼來說,不過是自家崽子換牙時留下來的無用物。可章絮清楚,這東西要拿到縣裡去賣,多少值得幾千錢,要是再打磨地細緻些,制成手串、項鍊,說不定能過萬,是稀罕的珍貴物。
她不知道母狼為什麼要給她這個,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匹母狼走開的背影。
可這還不算完,母狼結束了就到了母熊。母熊沖母狼嚎了兩聲後也往她這邊來。她沒母狼那麼親近人,隻走到了她身前半丈遠的地方,匆忙丢下一段有些年頭的熊骨。
接連如此,一隻接着一隻,母鹿給了一小段摔斷了的鹿角,母馬給了帶掌的五寸馬蹄,母豬給了足有一個半巴掌大的獠牙,母虎給了人人都在求的虎膝。
“你們這是要做什麼?”趙野插着腰站在遠處,環顧四周,不理解地問。他顯然要比章絮更懂得這些東西的重要性,他太清楚那些獵戶上山每次問她們要的就是這些東西,甚至為此每年都要組織人手上山獵殺,“我不過是娶媳婦,沒想着要把他們引過來圍殺你們的,你們沒必要這樣擔心。”
不是這樣的。母狼、母熊、母鹿、母馬、母豬、母虎紛紛開口,聲音比剛才更細更尖,甚至改趴為站,伸長了脖子要與他一番較量。
趙野不希望章絮把他看作怪人,這一路上堅持說人話,可眼下說話已不滿足溝通。他回身看了女人一眼,顧不上那點面子和尊嚴了,改說為叫,學狼嚎、熊吼、鹿鳴、馬啼、豬哼、虎嘯。
“嗷——”章絮從沒想過能在他的喉嚨裡聽見狼的叫聲。
他學着禽獸的姿态,四肢着地,虎背熊腰。若要把他視作人,那趙野在她眼裡顯得有那麼幾分可笑,沒尊嚴,丢臉面。可要把他看做一頭兇猛的野獸,趙野絕對不輸眼前的任何一隻。
他是萬物生靈教養出來的孩子,用人的标準定義他,未免顯得太過小氣。
章絮擡起一隻手,推起蓋頭,直直地注視着他。内心莫名升起一絲異樣的情感。她從前覺得,自己好像是那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可憐人,現在又想,這世上比她可憐的比比皆是。
若要為了自己舍下相處了二十餘年的她們,可有些太不值得了。
女人體面地笑,明理地彎腰将手中之物一樣一樣置于腳邊,安靜地等他們讨論好,等一個結果,好确定自己是留下還是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