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又甯從未想過,病榻之上瘦骨嶙峋的母親,一息暴起,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父親破門而入,從母親手下奪過自己抱入懷中。
小小的安又甯蜷縮在父親肩頭,趴伏在父親頸窩,渾身顫抖不已,一時竟吓傻了,人也不知道喊,哭也不知道哭。
安霖之緊随父親身後,看顧着将暴起的母親重新扶回病榻。
安又甯透過父親肩頭,卻看到方才還兇神惡煞的母親,竟慈愛的拉着大師兄的手,一疊聲的親切着喚着大師兄的名字“霖之”,虛弱的躺了回去。
母親滿眼都是大師兄的身影,眼神從始至終不肯離開勸慰她的大師兄,慈愛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安又甯眼眶一熱,終于扯着被掐的嘶啞的嗓子縱聲大哭起來。
他那時還小,不知道陡然沖擊自己内心的陌生情感,其實是委屈和羨慕。
父親将他抱出了主屋,坐于庑廊下的美人靠上,随着廊下随風而動的垂墜着卐字結絲縧與竹篾簾箔互相觸碰的輕響聲中,父親伸出手指順着他脊骨一節一節的按下去,安撫向驚懼不已的他,促使他心緒緩緩平靜下來。
安又甯再沒去見過母親。
看着抿唇不語的安又甯,良久,安霖之才重重歎息一聲:“你莫怪師娘,師娘平日裡雖不見你,你畢竟是她親生,她心裡還是時刻記挂着你的……”
安又甯不願再繼續讨論此事,笨拙且生硬的轉移開了這個話題:“爹爹,爹爹怎麼沒來?”
安霖之自然看懂,聞言略微思忖片刻,便順着他道:“你可知無念宮?”
無念宮是正道第一學宮。
之所以被如此稱呼,是因為正道很多各勢大能出身無念宮,不願在外閑雲野鶴了,便會回無念宮修身養性,偶爾興緻來了還會伸把手,教教下頭不成器的子侄,輩輩傳承無窮盡,是以無念宮桃李滿天下,向來無愧于它第一學宮的名頭,名副其實。
也正因此,無念宮宮主雖并非正道實力至尊,卻仍是個受人敬仰,一呼百應,不容小觑的存在。
很多修仙世家及有名有姓的門派子弟,也都會在少時被派去無念宮上學,正道子弟皆以曾是無念宮學子的身份為傲。
無念宮這樣大的名頭,縱使安又甯少時隻顧追着謝昙往紫光閣跑,再孤陋寡聞,也不可能一無所知。隻是他不知,他問爹爹,大師兄說無念宮做什麼。
大師兄很快為他解惑:“外界傳言,無念宮宮主夫婦至今無子嗣,不曾想如今竟突然冒出一個一十八歲的兒子來。據說這個金貴的小公子生來癡傻,原是個無魂之人,宮主夫婦尋天下第一宗——明心宗天雪峰上的淩霄散人廖英岐廖老,親自為其蔔算,定下了小公子元神回歸之期,正是十八歲這年。是故今年無念宮宮主夫婦才将藏了十八載的小公子推上明面,為其大宴賓朋,為其繼承少宮主之位造勢開道。”
安又甯從安霖之膝彎擡起頭,皺眉不解:“這與我們何幹?”
安霖之摸摸他的後腦勺,語氣輕緩:“說來是巧,那小公子的生辰竟與我們阿甯是同一天,也是正月十四。師父作為飛雲閣閣主,自是走脫不開,便無法趕過來為阿甯慶生。”
原來如此。
安又甯反應過來。
不過大師兄提到父親閣主的身份,卻突然觸碰到了安又甯敏感的神經——飛雲閣如今在正道本就行事艱難,大師兄又這般大張旗鼓的入魔域看他,若被有心人看去,恐惹一身數不清的麻煩!
安又甯想至這裡,霎時忍不住焦急詢問:“大師兄,你們一路行來可還安全?又是以什麼身份入得魔域尋我?”
安霖之卻給了安又甯一個放心的眼神:“正道怎可踏足魔域地界?我們不過凡界一隊行腳商販,倒自然可入魔域,在年節時分做做交換有無的小生意。”
安又甯一楞,登時放下心來。
大師兄做事果然靠譜。
不見母親,父親又常年在外,安又甯自小便算是由大師兄一手帶大。
大師兄不苟言笑,訓練嚴苛,卻紮紮實實的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尤其在大師兄向來不待見謝昙的情況下,竟還肯前來魔域為他慶生。
安又甯心中總歸是忍不下的雀躍,便自然的轉身為大師兄空了的茶盞上,續上一杯熱茶,乖巧的雙手奉上,滿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大師兄,喝茶。”
安霖之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情緒,伸手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後,終于問出了他甫一見安又甯就想出口的問題:“阿甯,見為兄還要戴着面具?”
安霖之本以為安又甯是為了遮掩正道身份,所以魔域在外行走之時才會錫銀面具覆面,倒也正常。
誰知,他不過普通的随口一問,安又甯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情緒過激的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眼,連連後退道:“别、别看、别看,太醜了……”
安霖之的心霎時沉了下來。
安霖之向來知曉安又甯膽小本分又愛黏人,能讓安又甯做出如此大的反應,這事定不簡單。
他霍然起身,疾步向安又甯,捧了安又甯的臉,強掰向自己,手指撫上安又甯左眼底下那顆黑色淚痣,神情肅穆認真的看過來:“阿甯,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