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熒去看散兵的臉色,發現他正看着自己,兩人無聲交換了一個眼色,帶了點兒虛渺的少年嗓音忽然在她腦海中響起:“我方才在庭院西北角的柳樹下開了一個傳送門以備不時之需,你找到那個陣法,回客棧去。”
散兵大概是使用了傳聲,于是熒對上他潋滟的眼眸,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又朝他福身行了一禮,做足侍女的戲份才轉身。裙裾翩翩似蝶,小步疾走,很快消失在門口。
散兵目送她離開,感受到自己的咒術生效,然後才收回目光。
他慢慢步上台階,雕欄玉砌富麗堂皇,紗幕珠簾輕搖,仿佛女子輕歌曼舞。廊上燈燭熒煌,光華流轉明滅,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雅間,空氣中除了脂粉熏香的味道,還有……
散兵眉頭微微一蹙,又很快恢複臉色。
來到雅間門前,伸手推門,桌邊并未見人,于是他又向室内的小間走去。尋常小間的牆壁上都會有窗,剛好可以從中看到大堂的景象,窗邊設有席塌和小案,供客人觀賞歌舞時飲酒品茗。很多人都喜歡在那裡面。
一路走來,散兵并沒有刻意收斂腳步和呼吸,目的就是為了傳達他已經到達的訊息,可甫一進屋,入目的先是如水蛇一般倒伏在男人膝蓋上的女人,塌上坐着的男人一手摟着纖細如柳枝的腰身,另一隻手還在撫摸綿長的青絲。
散兵:“……”
目光漸冷,他有些搞不懂這男人叫他上來是為了做什麼。總不能是因為剛剛競價之争而看他不順眼,想當着他的面狎妓借此來羞辱他吧?
“呵呵,小兄弟别誤會,在下隻是想與你交個朋友。”男人擡起頭來,臉上古怪的笑意讓散兵皺起眉角,“不知小兄弟貴姓,姓名又是哪幾個字?”
稠長的睫羽傾垂,掩住眸底的戾色,散兵沒好氣地答道:“貴姓雷,單名一個重字。尋常商戶,有些家底而已,并非世家,你怕是找錯人了。”
他這話算是答得混賬,連貴姓一詞都懶得推脫。
淮姬聽完面露難色,沒想到那男人卻哈哈大笑,直呼雷公子是性情中人,拍拍伏在膝頭的女人,淮姬隻好起身理好衣衫,不情不願地坐到男人身側。
男人很是殷勤地招呼散兵到對面入座,待他落座後又親自斟酒:“臨江笑的美人兒雖然聲名遠揚,但酒也非同凡響,雷公子可要好好嘗嘗。”
散兵冷着臉:“适才飲得多了,這會子喝不下。”
他在試探,試探這人到底想幹嘛,對他的忍耐究竟又有多少。
一旁侍奉的淮姬的臉色可稱得上難看了,但這男人卻依舊不惱,隻是斟酒的手一頓,唏噓了幾聲可惜,說完在散兵冷冽的目光中自顧自酌飲起來。
喝完一杯又一杯,終于男人放下了玉盞,笑眯眯地自報家門:“既然要交友,雷公子已然說明了自己的家世,我也不應藏掖。鄙人野澤讓,來自稻妻,家中也是有些财産,這才前來臨江笑見見世面。”
眼睑驟擡,散兵第一次正眼瞧跟前的男人。野澤,衣襟暗繡了绯櫻花紋,酌飲時手腕上不經意露出紫色的雷電痕迹……他歪頭,眯了眯眼:“雷電五傳?”
野澤讓又驚又喜地瞪大了眼:“正是。”
一旁的淮姬忽然插嘴笑道:“野澤公子可是經津家主的長子,頗受家主看重。”
野澤讓不痛不癢地斥了她一句住嘴,然後又轉頭對散兵笑道:“難道雷公子對我們有所了解?”
“了解談不上,家中經商,有所耳聞罷了。”散兵收斂了一開始那副拒絕交談拒人千裡之外的模樣,坐直了身子,顯然來了興緻,“聽聞……雷電家家主雷電影身為女子,卻刀法卓絕,果真如此嗎?”
“诶?雷公子不知道嗎?”野澤愣了一愣,大抵是沒想到散兵會提及這個話題,随後挑了挑眉道,“不過這件事情也算得上半個秘密,你們尋常人家不清楚很正常。雷電影,不,是整個雷電家主脈,已經全部覆滅。現在,大權全部落在我們五傳的手中。”
蠟燭噼啪一聲,綻開一朵帶着火星的燭花,融進少年人深不見底的黯藍眸底,刹那撩起萬丈烈火。
“哦?”散兵輕笑,“此話怎講?”
打磨精細的銅鏡中映出蜜色的眼眸。
熒捧着臉,眨眨眼,又眨眨眼,鏡子裡的少女也把那雙水靈的眼睛眨了兩下。
眉毛長短濃淡适宜,眼睛大而有神,膚色白皙透亮,巴掌大的瓜子臉,還帶點兒熟悉的嬰兒肥——這不就是她本來的樣子嗎?!
原著裡描寫熒可是“眉如遠山,眼似杏子,發若浮雲,肌膚欺霜”的美女啊!這種描述,原身難道不應該是像王語嫣那樣的氣質溫婉出塵的絕世大美女嗎?!她還以為可以看美女呢!怎麼原身長得就跟她一樣呢?!
哦,也不是全一樣,頭發還是長了的,放下來甚至可以垂到膝下,讓熒這個常年短發選手體會了一下長頭發的生命之重。
熒不能接受,轉而去捶系統:“嘿,Siri,原身真的長這個樣子嗎?”
系統:“回宿主,是的呢^_^”
熒:“嘤嘤嘤,我不信,你說氣話,你騙人。”
系統:“……”
系統不理她了,她就自己一個人坐在鏡子前捶胸頓足,失落了一會兒又開始臭美——這大概烙在女人的DNA裡,從原身的四次元背包裡拿出一桌子的首飾衣服開始玩奇迹熒熒:繡了小花的對襟襦裙啦,不同顔色的诃子裙啦,還有各式各樣的耳環、發钗、步搖……
看來就算是六根清淨的修仙人士,穿得也不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清湯寡水嘛。
熒玩得不亦樂乎,春寒料峭裡竟也出了一身薄汗,向店家要了沐浴的熱湯美美泡了個澡,收拾好躺進被窩,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既然她和原身長得一模一樣,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的哥哥跟《凱風引》裡的男主角空也長得一樣?
系統又活了:“是的呢。宿主真聰明,鼓掌啪啪啪啪。”
熒:“……你退下。”
系統:“嘤嘤嘤。”
心髒越跳越快,期待和激動讓她的指尖戰栗起來。熒決定了,不管原著裡散兵和熒到底是為什麼沒有參加鏟除夢娘的隊伍,但她一定會說服散兵帶她前去化業鎮,就算不除妖了,她也得見哥哥一面。
哥哥……哪怕這個世界的空并不是她真正的哥哥,但至少讓她遙遙見一面,看看如果哥哥還活着,會是怎樣意氣風發的模樣。
深吸幾口氣平複一下心情,熒合上眼,忽然卻想起隔壁那人還沒回來,猶豫片刻又起身,推開散兵客房的門,為他點了一盞燈燭,讓它代替她等候。
深夜回來,有一盞燈亮着,大概會讓人心情變好一點吧。熒對此深有體會,隻是自從哥哥離開她後,再也沒有人為她留過燈。
她既然要靠散兵保護,還要說服他帶她去見哥哥,自然要好好對待他,多刷刷他的好感度。
放下燈盞,打了呵欠,熒揉着眼睛回到自己的房間。
空無一人的客房裡,躍動的燭火昏黃又朦胧,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也變得溫柔。
“這樣嗎?真是令人吃驚啊。”散兵意味不明地輕飄飄喟歎一句,垂下眼睑看着眼前盛滿美酒的玉盞,散着淡淡醇香的液體倒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眼眸。
——“小國崩乖,咱們不哭。”
——“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輕易哭鼻子哦。”
——“我将我的刀法全部傳授于你,國崩。”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往日的舊夢,耳畔回蕩起不同女子的細語,或是輕哄或是教誨,散兵眨眨眼,親手點碎漾着水波的回憶。
——“你太過脆弱。”
他遽然合眸。
“是啊。”野澤讓假意唏噓片刻,又得意地笑起來,“那位将軍追逐永恒,可是這世間唯有改變才是永恒,雷電家一脈獨大五傳卑小的局面,今時今日,也該換一換了。”
“呵,”散兵也笑,嗓音裡的寒意簡直掩蓋不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
“不過……”他睜眼,眸光潋滟,薄唇噙笑,看得人心癢癢,“我從野澤這裡聽得了如此機密之事,這臨江笑大樓外天羅地網的影衛們,大抵是不會讓我走了吧。”
——早在步上二樓台階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外界的影衛,空氣中除了脂粉熏香的氣息,還多了一絲淡到幾不可聞的,獨屬于刀刃的冷意。
野澤讓頓了頓,旋即哈哈大笑起來,笑完還撐着小案傾身湊到散兵身前:“我果然沒看錯你,如此美貌又聰慧……玲珑剔透,你果真非池中物!哈哈哈哈!”
在一旁安安分分勤勤懇懇當背景闆的淮姬悄然退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再吞吞吐吐。其實我天生不喜女色,這臨江笑也隻不過是我的一個情報站點。雷電家已然四分五裂,五傳争鬥,但無論如何,最大的那一塊必定會落入我經津之手。”野澤讓的音量驟然拔高,狹長的眼裡閃着貪婪的光芒,“如何?你想明白了嗎?”
散兵端坐,既不後退也不閃躲,隻是看向男人的目光極涼,好像他已經是死人一樣,良久,冷冷吐出三個字:“想什麼?”
“你那麼聰明,自然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野澤讓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怎麼樣?你可否要跟了我,做我的禁脔呢?”
這話問得虛僞極了。
無論要與不要,外頭終歸是天羅地網,這少年便是插了翅,也難以飛出他的陷阱,野澤讓這麼想着,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志得意滿。
沉默如菟絲蔓延許久,野澤讓馬上要耐心盡失之時,座上的少年突而燦然笑開,純澈無害:“哈哈,我想好了。不過你呢?你可有想過,我是誰?”
絕世驚豔的笑容落入野澤讓眼底,他心頭一蕩,隻顧癡癡望着,也不知散兵說的是什麼,順着話便喃喃道:“你是誰?你自然是我的——”
話音未落,男人咽喉處噴開一朵血花,鮮紅有的濺到牆上,劃出一個細長的驚歎号,有的飛出窗子滾落大堂,淋漓一地慘狀。
血珠濡濕睫毛,擦着臉頰流下,宛如冤鬼的血淚,又像地獄深處不住翻滾的濃漿。
散兵咧嘴森然一笑,隻是笑意不達眼底:
“我是你祖宗。”
散兵殺紅了眼。
回到客棧的時候,他身上的血氣濃郁得幾乎要實體化,走一步踩出一個血淋淋的腳印。
草包殺來容易,影衛隊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可是架不住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還有一個有着百年道行的槐花妖坐陣,他把臨江笑殺光着實費了一番功夫,臨走前還把美輪美奂的樓閣一把雷火燒了個幹淨。
他還以為那個槐妖跟雷電五傳有所勾結,沒想到隻是貪戀凡人陽氣,借此修煉。無趣。那女妖死前懇求的模樣着實難看,他一鞭将她抽了個魂飛魄散。
但到底還是受了點兒傷的,靈氣也因為過度使用而略略透支。大概最近無法再動用靈力了。
不過不要緊,畢竟他得知了有關那些女人的事情,雖然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時間和地點。
都已經死了嗎?
散兵說不清自己的胸膛裡奔湧的情緒是悲傷還是暢快,或是兩者兼有,抑或是空空蕩蕩。
越想忘記,回憶就越是叫嚣,單薄的少年人凝望冷白的月亮,顫巍巍吐出一口帶着血腥氣的濁息,回身,擡手推開客房的門——
一抹熒光映入眼簾。
微弱,滾燙。
像某個睡在隔壁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