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所謂地哼了一聲,傲氣道:“他們有那個膽子?想笑便笑,笑了便滾。”說完拿起一副狀似水滴的琉璃耳環,“過來試試這個。”
行吧,反正别人眼裡也是他有病。熒放棄治療,聽話地走了過去,任由少年冰涼的手指輕柔撥開她耳側的長發,泛起零星如水的癢。
他親自給她戴上那副耳環,熒用餘光瞥去他,見他薄唇微抿眸光專注,清稚的面孔恍惚間與未來的某個時刻重合。
快了,或許過了今日,她就再也見不到他現在的模樣了……熒心裡漫開不舍,但她把這不舍歸結于他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
“戴好了。”被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小少年笑了笑,後退兩步鄭重其事地打量她。
迎上那雙含了揣度的眼眸,熒忽然生出點兒之前與哥哥或舍友逛街時從來沒有過的羞澀和期待。她偷偷揪了揪裙裾,眨眨眼,問:“好看嗎?”
“嗯,我的眼光果然沒問題。”他璀璨一笑,“這個最醜。”
熒:“……”
她的笑霎時僵在臉上,皲裂破開。
或許是她難看的表情取悅了他,少年笑得愈發燦爛,伸手取下耳環扔回去,對攤主說:“除了剛才我拿的這副,剩下的都包起來。”說完還扔了一錠閃閃的銀元,“不用找了。”
熒:“……”
熒:行行行你是爺你掏錢你說了算。
還沒等飾品攤的攤主美滋滋地包完首飾,小少年又旋到旁邊的荷包攤,朝她招了招手。
熒:“……還來?”
她可算知道散兵當年在臨江笑的撒币行為是怎麼來的了,畢竟他小時候真的是大少爺,揮金如土。
逛逛吃吃的時間過得飛快,不久太陽便升到了頭頂,熒不顧被灼痛的眼珠,眯眯眼望向光源。
晌午了。
她急匆匆叫了他一聲:“國崩!”
“何事?”少年聞聲回頭,未束的紫發被長風綿綿吹起,泛着朦胧清澈的光暈。
“我——”
還沒等她把告别的話說出口,系統的電子音和歡呼聲如期而至:“叮咚!恭喜宿主帶領角色「散兵」避開了循環節點,夢境即将逐漸崩塌,我們已将您提前送出夢境。您可以選擇立即退出,也可以選擇留下觀看後續的崩塌,但任何人都無法看到您。”
“請問您的選擇是?”
熒的心一半墜入了冰窟。她懷揣着最後一丁點兒希望,在少年面前揮了揮手,卻悲哀地發現他看不到她——那雙總是追随着注視着她的堇色眼睛越過了她,望向空蕩的遠方。
“熒……?”少年試探着開口,“你在哪?”
我就在你身邊。
“……熒?”他慌亂地眨了眨眼,目光開始在周遭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逡巡。
我在,我在這裡。
她一遍遍地回應着他的呼喚,可是兩人中間始終有一道無形的障壁,硬生生撕裂過去與未來。她看得到他,他卻永遠失去了她。
人潮匆匆,太陽從正南踱到西斜,如血的餘晖給少年塗上一層暖融融的釉色,也把他一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近兩個半時辰,五個小時,他就站在她消失的地方安靜地等待着,一動不動,活像尊雕塑。
這個死小孩,怎麼這麼犟呢?天馬上就要黑了,找不到就回去啊!熒不禁在心裡暗自罵他。
隆冬的風吹皺美麗眼眸中的湖光,少年耷下眼睑,掩住了所有神情。
“我好像看不到你了……”他淺淺抿了下蒼白的嘴唇,“熒姐姐。”
随着年歲漸長,他已經很久沒有叫過她姐姐了。這聲久違的姐姐近乎呢喃,歎息似的尾音被晚風吹散,像一滴水落入浩瀚的海,沒有激起半點兒漣漪。
熒明白,這是道别。
眼眶微微一熱,她笑了,最後一次上前抱住這個少年。他長得好快,絨絨的發頂輕撓着她的臉頰,一片櫻樹的芬芳。
“生辰快樂。”
“這次的禮物,等回去再給你補上吧。”
熒選擇留在逐漸破碎的夢境中,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完散兵的過去。
日子照舊平淡且波瀾不驚,但熒擡頭望着雷電家的天空,總覺得多了點兒黑雲壓城的意味。
果不其然,一年之後,地脈紊亂躁動,雷電家世代鎮壓的上古兇獸——帝厭,隐約有了突破封印的迹象。雷電影不顧衆人議論紛紛,派了當時剛滿十一歲的少主前去修補上古封印。
未經淬煉的刀刃如何敵過千萬歲的兇獸,結果不言而喻。
兇獸的巨爪即将碾碎少年身軀之時,霞色的光芒替他擋下緻命一擊。不知從何處冒出的狐仙——熒一開始以為八重神子是狐妖,後來才知道人家是貨真價實的仙——長尾一卷,将國崩甩出作戰範圍。
天地間頓時雷聲浩蕩,雷電家家主雖遲但到。
雷電真去世,雷電家主支血脈單薄,雷電影和其眷屬八重神子用盡全力,方将帝厭重新鎮壓于封印之下。對于險些釀成大禍的少主,雷電五傳的要求是嚴懲,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雷電影竟然直接把少主驅逐出了雷電家。一時間五傳嘩然。
有人說雷電影怕不是得了失心瘋,這本來就不是少主的錯。還有人竊喜,沒了繼承者,雷電家早晚落入五傳手中。但内情究竟如何,又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或許隻有雷電影和八重神子,以及映證了二人徹夜長談的燈燭知曉。
少年離開家的那天,隻拿了一根長鞭,将雷電影差桂木送來的薙刀狠狠擲到一旁,刀身應聲沒入老山櫻粗壯的軀幹。
山櫻痛苦地戰栗起來,花瓣落得似雨。
桂木面露難色,想要開口勸解,少年卻冷笑兩聲:“既然要我走,又為何将雷電家祖傳的薙刀拿來?莫非……”
“是想羞辱我?”
他還不習慣說狠話,嘴角挑起的弧度遠不如未來那般輕描淡寫,眼尾的紅也不再似冷冽刀刃,反而有幾分痛楚。
桂木試探道:“不、不是……”
“哈,不是?天道在上,我此生,”少年驟然拔高了音調,“絕不會再執刀。如違誓言,必——”
“住嘴!”
熟悉的呵斥打斷他,他回身,對上那雙與他如出一轍的美麗眼眸。冷光乍然劃亮黛紫的刹那,他看清那裡面有不可置信的驚詫,有沉痛無比的憤怒,但唯獨沒有他想要的。
黑沉沉的天際隐隐傳來雷聲轟鳴,他平靜地彎起眉眼,眼角靡麗的紅仿佛此生凝不了的血。
“必遭天罰。”
冬風化雨,頃刻滂沱。
滾滾雷聲裡,冰冷大片的雨水順着慘白的下颔沒入衣襟。他眯着眼望向那個他喚了十一年母親的女人。他在堂下,狼狽至極,她在堂上,不染纖塵。
狂風把單薄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方才的毒咒靜默地盤桓在兩人之間,把不知道是誰的心血淋淋剖開,踐踏。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她先敗下陣來,轉身,合上眼,眼角的痣極像淚珠,“你太過脆弱。”
“哈哈,脆弱?”少年顫抖着笑出聲來,好似想到了什麼,附和似的點點頭,咬牙,“你說得對……我的确,脆弱不堪。”
但是他沒有哭。
熒跟着少年走過很多地方。
他從一個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的小少爺,一朝變成無家可歸的浮浪人,個中滋味天差地别。為了生存,抄書、短工、端茶送水,他幾乎什麼活計都做過。
最開始離家時,他囿于面子,彎不下腰,差點兒沒被餓死。熒心疼他,想讓系統先給他些錢讓他活下去。系統起初不松口,說這又不是現實,現實中他都熬過來了,還怕夢境中再重演一遍嗎。熒說不過它,還是最後破罐子破摔說不做任務了直接送她去懲罰就好,系統這才答應幫忙。
那夜,少年在自己暫住的破廟一角發現了一荷包碎銀。他把荷包捧到掌心,眼眶登時凄怆地紅了一片。
他說:“我這麼狼狽,讓你看到了啊。”
熒的虛影匆匆别過頭去,去望破廟裡落了層層灰塵,生了厚厚蛛網的斷壁殘垣,生怕再看他一眼就要掉下眼淚。
那天之後,少年就好像變了個人。他不再冷眼市井,隻要能生存,除了燒殺搶掠,幾乎什麼都幹。
做體力活時,他習慣把自己的臉弄髒畫花,不讓有些男人把肮髒目光徘徊在自己身上。直到有一次,他在酒樓做短工,有個一看就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富家小姐嫌棄他髒,一杯涼掉的茶水劈頭蓋臉潑來,掩于塵埃下的絕世容貌漸漸展露。
那小姐見他好看,連忙為自己先前的粗魯行徑道歉,又羞紅了臉問他要不要去她家中做仆從。
隐于袖底的雙拳幾乎要攥破掌心,少年面上端着得體禮貌的笑容,搖首謝絕好意。
小姐縱然跋扈,但終歸是個閨閣少女,他不同意,她也不好強綁了他去。隻是酒樓有個絕色少年的消息不胫而走,每日慕名而來的千金愈來愈多。漸漸地,也不隻局限于女性,也有公子哥兒專程尋他,要帶他離開,讓他做禁脔。
一遍遍拒絕,轉身,少年一口牙幾乎要咬碎。他開始痛恨自己這張有幾分肖似那個女人的臉。
終于,某一天夜裡,有潑皮無賴摸到他居住的山野破廟,企圖以武力逼迫他乖乖就範,言辭間透露出似乎是某家少爺看中了他。
堇青色的眼眸中怒火滔天,殺意驟現。許久未用的長鞭飲飽了血。他緩緩蹲身,脊背挺得筆直,兩指沾了腥臭的血。
殘舊的神像掉了漆,鏽迹斑斑的面孔上用人血寫了四個大字——一一償還。
那段時間,周遭的富貴人家幾乎斷子絕孫。
最後少年躲避着官府的追蹤,兜兜轉轉,進了一家镖局,這地方也不管你的來路,隻要你武藝高,就能在那裡混口飯吃。
十四歲的時候,他押一趟由蕪地運往天玄山拂世派的秘镖,快要臨近山腳之時,忽有百年妖物攔路,同行的镖師死的死傷的傷,極少數逃之夭夭,最後隻剩下他,負隅頑抗。
倒不是他對镖局之事有多上心,隻是他懶得再為生機奔波操勞。
生生死死,聽天便好。
長鞭揮動赫赫生風,一時竟同那妖物打得不相上下。就在凡人之軀逐漸疲累力失之時,身後倏爾靈力波動,劍氣破空而來,削落妖物頭顱。
他側首,撞入清冷冷的砂金色眼瞳。
陌生又熟悉的少女一襲白裙亭亭玉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收式,嗓音寒涼如高嶺清心:“你天資不錯,可有興趣拜入我師門?”
少年忪怔瞬息,旋即又恢複清明,點了點頭。
少女一言不發帶着他向山上走去,他也一言不發跟着。走至半路,她忽然回身:“若往後是同門,還不知你如何稱呼。”
他再次望進剔透的砂金色,睫毛莫名緊張地顫了顫:“散兵。”
少女點點頭,不做他問。
堇色眼睛裡的光顫巍巍熄掉。
一年後的冬月,又是他的生辰。
那天的天空覆了厚厚的棉絮,灰沉沉的,還飄了點兒雪末,落到他額前的碎發上。他拂開,莫名想起男子十五歲要束發的傳統,便轉身回房,從一件雪色的衣袍上裁了一段白綢。
太陽穴忽而一陣針紮似的疼痛,他不動聲色地垂眸,聽到腦海中無端回響起那兩個女人的聲音。
——“這是提前演練,免得你十五歲時自己不會束發。”
——“要高一點,還是低一點?”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揉了揉額角,驚訝地發現記憶中沒有相似的場景。
那他為什麼會忽然想到這兩句話?
他的心髒不知為何突然加速,耳腔中血液沖刷的聲響沸反盈天。
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高高吊起自己的長發,他從面前模糊的銅鏡中看到自己的輪廓,一點兒無瑕的雪色從發頂上翹出。
銅鏡裡身影突然如粉末般碎裂,又漸漸拼湊出孩童和女人貼在一起的面容。
夢境在此刻轟然坍塌。
夢境外,身處陣心的散兵遽然睜開雙眸,大夢初醒的迷茫逐漸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冷然燃燒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