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陽秋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難得偷懶,一覺睡到現在。窗簾拉着,酒店房間裡一片漆黑,半點光線都沒有。她撐着身子從床上坐起來,靠在床頭發了一會兒呆。
滿腦子都是些傻問題。
這是哪兒?
我為什麼在這?
好安靜,有沒有人啊?
據說人在黃昏醒來時感受到的孤獨感,是原始基因中留存的本能。黃昏降臨,身邊沒有同伴,這意味着危險即将到來。
許陽秋作為現代社會中的成年人類,仍舊無法逃避這種本能,但這種感覺其實還挺妙的,有種節奏放慢的感覺。
她抓起床頭的水喝了幾口,把喉嚨裡幹澀的感覺沖下去。
接着,她行動遲緩地起身走向陽台,打算居高臨下地觀察一會兒樓下的“同伴”們,以此沖淡這點不适感。
酒店位于濕地正中,拉開移門的瞬間,帶點潮意的冷風便撲到臉上,卷來清新的泥土氣息。這一點涼意徹底把她混沌的腦子喚醒。
忽然,陽台隔壁傳來“咔哒”一聲悶響。
接着響起兩位“同伴”的聲音,一位聒噪,另一位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
許陽秋側頭望去,看見一位“同伴”正張牙舞爪地比劃着什麼,動作幅度很大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叼着,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
但她的注意力都在另一個人身上。
她思緒團成了一團淩亂的毛線,理不出頭緒。也許是因為睡太久,所以腦子還渾着。
好久沒見,那人似乎變化很大。
好久?好久是多久?
一年多。
變化很大嗎?哪裡變了。
好像哪裡都沒變。
等等,他那顆痣本來是在右眼下面嗎?
記不清了,好像不是吧......但怎麼可能不是,人的痣難道能移動嗎?
他原本側身對着她,目光落在張牙舞爪的人身上,慢慢走出陽台。
出來以後,他幾乎是立馬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轉頭看過來,接着——
對視。
可以說是長久的對視。
如果碰上是久别重逢的戀人,那麼她此刻大約會紅着眼哽咽。
如果遇上是兩看相厭的仇人,那麼她此刻大概會在心裡努力編撰一段戳人肺管子的難聽話。
但沒有如果,此刻遇上的是葉一。
遇上葉一該是什麼反應?
許陽秋的反應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在對視的下一秒,很突然地笑起來,甚至出了聲。
不是那種社交性質的禮貌笑容,也不是諷刺或是尴尬的不禮貌笑容。
她純粹就是,被這個巧合的場景逗笑了。
一年前,在那兩棟名為聞星的民宿别墅裡,他們也曾像現在這樣隔窗對望。彼時晚風陣陣,她寡淡已久的欲望被重新喚起。
被一盆粗糙到家的健身餐。
被一個簡單幹淨的少年。
現在想想,她“不理智”的種子大概就是從那時候埋下的。
一年以前,跟葉一“扯平”後,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整整兩個月。
那兩個月裡她無數次地偷偷後悔。要是沒有越過陽台的分界線,要是沒有逾矩地貪戀那一點安穩,那是不是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她會繼續固執地前行,固執地不肯回頭,固執地試圖用懲罰自己的方式補救某個時刻的軟弱。
現在想來,她在聞星小别墅越過陽台伸出手時,心裡很期待有人能夠拉住她。
她被拉住了。
所以在這個有些戲劇性的時刻,她才能頗為燦然地笑出聲。
她這聲笑來得過于突兀,以至于對面的葉一當場怔住了。
接着他整個人都開始泛紅,從耳尖到脖子再到臉頰,連眼窩都隐約透着紅。
不知道是害羞還是别的什麼。
旁邊那位“手舞足蹈”的人順着葉一的視線轉過頭來,看看她,再看看葉一,再看看她,再看看葉一。
他夾在中間不停擺頭。
于是許陽秋沒忍住又笑了一聲,笑完才反應過來,她也許不應該笑得這麼輕描淡寫。
這個場面其實有點複雜。畢竟一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們掰得非常難看。可記憶實在是個很玄妙的東西,她在與葉一四目相對後,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難看的決裂,而是他溫暖的體溫。
但這不代表那段惡言相向的記憶不存在,更不代表那些彼此傷害不存在。
“不好意思,我心情有點好。”
許陽秋收起笑意,輕揚下巴——那是個熟人之間打招呼的動作。
“還有。”她視線越過陽台之間遙遠的距離,也跨越這一年多的冷僻光陰,說,“葉一,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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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啊,你喜歡姐姐啊?”
威利邊走邊用手肘戳葉一,後者就跟沒知覺似的,壓根不搭理他。
“你不說話也沒用,我都看懂了。”威利沒正形地颠了兩步,拿手指很欠揍地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現在肯定很傷心。”
“你以為自己狠狠傷害了她,腦補了一場涕泗橫流的重逢大戲,下定決心偷偷躲着她。哎你猜怎麼着?人家姐姐壓根沒放在心上,還笑眯眯地跟你打招呼嘞。白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