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認為風趣幽默地笑了兩聲，但三人面無表情毫無反饋，一時間有些讪讪收住了笑容，認真嚴肅道：“我是神仙。”

三人冷幽幽看着他：“……”

倏地，屋青青沒憋住笑了一聲，在屋渡厄制止的目光中捂上了嘴，但她眼神裡的意思很明顯：這書生算命算瘋了。

祖萬殺想到他曾經提過天命，确實知道天命是什麼，便沒有把這話當句胡言亂語，而是疑惑道：“什麼神仙？”

書生摩挲着下巴，望着天道：“原本該在天上執掌人間繁盛平安的真神仙。”

這下屋渡厄也覺得他不像是說瘋話了，因為她确實見過九頭昧冒充法士娘娘這回事。

書生負手感慨道：“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第一個飛升的神仙。”

祖萬殺立即正色，道：“第一個？”

屋渡厄也費解不已，第一個飛升的，難道不是元初仙道嗎？怎麼會是眼前這個平平無奇的書生？

書生點頭道：“是的，第一個，當年天地初蒙，人間萬物如新，靈氣遍地，我無意發現了修煉的法門，就摸着門路修煉，随後飛升了。那時候，神仙飛升不需要曆劫，我道行夠了，自然就飛升去了天界。”

他目光中全是回憶昔日祥和光景的留戀緬懷，并不在意面前三人是否相信。

“那時候天界和人間相隔不遠，我去到天界，看到的隻是流散的仙雲，什麼都沒有，我覺得無聊極了，準備離開回到人間。”

“……”屋青青忍不下去了，提醒道：“書生，你說點正經話，不然我要掀了你的攤。”

書生擡手制止，十分誠懇道：“小生說的就是真話，怎麼，難道覺得天上無聊，我不可以離開嗎？這是人之常情，如果你們是我，也會覺得無聊的。”

祖萬殺忽略這些插科打诨，沉聲道：“說下去。”

書生便道：“我原本要離開天界，但是很快就有第二個人飛升了。”

屋渡厄心想，這回該是元初仙道了吧。

書生卻說：“這次飛升的是個女人，我喜出望外和她攀談，才知道，她比我更早發現了攝取天地靈氣修行的法門，隻是她研究得比我深，發現了一種叫做‘天命’的東西，何止呼風喚雨，簡直可以拿捏造化，她掌握了天命後，又很快發現相生的幾條天命相容可以變成天道，于是帶着天道飛升來了天上，這才與我見面。”

“我們在空無一物的天界裡待了幾天，真的，太無趣了，隻有雲彩，那種無聊簡直可怕，我和她商量着一同離開，但我能走，那女人卻不能離開了。”書生歎息，“天道是會控制人的，她拿到了天道，卻不像我這麼自由了，她隻能留在天上，否則帶着天道在人間行走，會給人間帶去災難。”

“天道确實會控制人。”祖萬殺想到四元殿中沉睡的掌殿神，他們原本是有人形的，但和天道融合後，如同被天道反噬，隻剩下元神在殿中沉睡。

書生道：“她不能離開，我又是唯一可以和她說話的，就打算留下來和她一起執掌天界，幫扶人間同胞，化去病痛饑荒，帶來春風秋雨。”

“天上什麼都沒有，她執掌來去有無的天道，就打算在天界建立一座宮殿，等再有同胞飛升，就一起留在這裡，共同攜手，庇佑人間。”書生道，“我飛升前是個匠人，所以大殿的樣式由我起草，她負責将我畫的東西變成實物。”

陷入驚愕的屋渡厄和祖萬殺都被書生的話吸引了，屋渡厄立即回想起了曾經她在無象大殿，問祖萬殺的那句話：

“這裡一直都這樣嗎？為什麼要立着柱子，看着好怪。”

無象大殿隻有柱子，沒有殿頂，她曾以為是天界與人間對殿堂樣式的追求不同，但如今細想，無象大殿那空空伫立的幾根柱子，更像是沒有完工的半成品！

書生道：“但沒有建成，有兩個人憑空出現在了天界，其中那個女人很怪，像一隻鳥，手裡有一種天命，抹去了我大半道法修為，摔下人間，至于那位執掌有無天道的女人，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如無神女。祖萬殺心中念這個名字，如無當年在人間曆劫，被畢方奪舍不成後識海崩壞。

但書生的話卻揭示了當年的另一種可能：如無受困于自身天道，不能離開天界，她是在天界遭遇了畢方和另一個幫手，才受了重創摔落人間，又在人間被畢方乘勝追擊，損傷了神智。

但如無的識海已經崩壞了，她隻記得自己的仇敵畢方，卻不記得另一個畢方的幫手了。

祖萬殺歎口氣，道：“并不難猜，如無帶着天道，不能抹殺——她這麼多年一直被囚禁在元初的識海樊籠中。”

屋渡厄還是追根究底地問了一句：“畢方的另一個幫手，是個八九歲的男童，是不是？”

書生點頭道：“是，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祖萬殺意味不明地輕笑，附和道：“是，我早就奇怪了，為什麼一個孩童可以做飛升第一人。”

看來白命蘭的疑心一點不多餘，這場公平還有元初仙道這個砝碼，祂是幫着畢方的，是畢方最後的保障，保障畢方不會在此間曆劫而死。

這麼多年，九頭昧冒充的法士娘娘一直和元初争奪一統皇帝，真的是為了國教香火嗎？這個理由恐怕隻有瘟苦神們信了。

元初仙道、九頭昧都是和畢方站在一起的，一統國教隻是個理由，是給離間三姓挑撥慫恿他們之間争奪不休的真正目的打掩護，今天元初仙道要祖家一統，法士娘娘希望萬家一統，明天不知道什麼緣由，南家又成了衆望所歸，于是那就打起來吧，打起來一分高下，可打了這麼多年也不見結果，隻有戰争本身，年複一年，不見太平，天濁門上的業火逐漸攀增。

整個天庭都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們演一出雙簧戲。

屋青青聽得目瞪口呆，她抓着屋渡厄，圓睜的眼睛悚然不解。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屋青青問，“這個書生說什麼瘋話呢？惦記成仙，瘋魔了嗎？”

她不知道一直掌控着地獄衆土的法士娘娘是個九頭蛇假冒的，現在一番話，突然得知元初仙道是畢方的同夥，真神仙早就被打下凡間了，整個人陷入了不安的震悚中，她看了看一片沉色的祖萬殺，又看看神情不安的屋渡厄，頹然地摔回了椅子上，一口氣直接摔沒了。

她雙目無神道：“這不全完蛋了……”

屋渡厄脊背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濕得衣領都粘粘在後頸上，她松了松衣領，想到書生所說的一處細節，再次确認：“你說你飛升時，神仙飛升不需要曆劫，不論是天譴雷劫，還是人劫嗎？”

“飛升哪需要什麼劫難，飛升本意就是打破劫難本身。何須畫蛇添足呢？”書生平和道：“其實那聲勢浩大的雷劫本不該存在，我那時飛升更沒有您這位鬼王，人死後靈魂散去，更無地獄幽冥。”

那麼思路就很明了了。

書生和如無當年飛升，沒有經曆天譴雷劫，也沒有什麼亂流層遮蔽飛升之路，隻有人間和天界，所謂幽冥下界，也是亂流層阻隔成立的一塊荒蕪之地，為了幫畢方凝聚鬼魂所用，可見，如今好比善惡鈴、白命蘭，飛升千難萬難，一個不留神就是墜入地獄為鬼的慘烈險阻，是元初仙道和畢方掌控了天庭後布下的障礙。

并不是狗尾巴當初所說，祂手中持有最元初的一條成仙的天道，而是祂在阻擋人間的飛升之士，好比某種選拔的手段。

白命蘭實力強悍卻幾百年都無法飛升上界，是因為畢方不想她飛升，畢方要用九頭昧引導她去“九重天”，安排白命蘭死在自己複活已死之人的貪念下。

誠然白命蘭作惡多端，可瘟苦神也不良善，善惡鈴卻又是不同。

善惡鈴不能飛升，是因為她太純粹了，善惡分明的犟種，會在天庭格格不入，遲早要在這渾水中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她會發現，這些“神仙”不但不庇佑黎民百姓，還在屢屢挑起戰火。

能夠修煉到飛升境界的人，例如如無，例如書生，無不想要為蒼生謀福，他們心境純然，自然得道。而現在天上那些被元初仙道挑選允許飛升的，無不懂得官場心計，糾纏來去，都是求個抱團争利，沒人敢出聲戳破這場雙簧戲。死去的闫武、素玉、常慈與狗尾巴，都是沒能從這渾水中掌握生存之道，成了他人箭矢，連失意的紫金仙子也不得不學會曲意迎合，與祖萬殺另謀它路。

書生對孟應塵說的那句話是對的，“天理不是凡人的理”，無關乎凡人，隻是如今這天上的理，本就是歪理了。

屋渡厄雖然不想說喪氣話，但不得不多考慮一步，提醒祖萬殺：“既然如此，你那個陣法，恐怕隻能困住你自己了。難保那些‘神仙’不站在元初和畢方這邊。”

“沒關系。”祖萬殺很快平靜下來，垂着眼睛看着某處，鎮靜沉着，帶着無與倫比的決然殺意，對她低聲道：“我那個陣法很大，可以殺很多。他們本就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