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符?”晏霁之訝異揚眉:“你知道兵符?”他原以為她不可能知道,看來是他低估魏王對她的看重了:“這麼說你清楚魏王是否找到這枚兵符了?”
聞言,霍靈渠狐疑防備他,晏霁之面無表情告誡:“不要拿這種防賊似的眼神看我,我隻是看不懂魏王對此事的做派而已,魏王對找兵符像渾不在意,那麼他該找到了,可他若是已經找到兵符怎會毫無動靜,我還真不相信魏王能這麼沉得住氣。”
老皇帝的長子、長女和第四子魏王皆是原配任皇後所生,第二子、第三女和第七子晉王以及兩歲早夭存疑的六公主則都是莊太妃所生。授康十六年任皇後薨逝,自授康十八年起,廢楚王即老皇帝的第二子與是為儲君的嫡長兄争鬥得愈發激烈。
授康二十二年的端午,悼太子率河間軍圍困皇城,所有事前收到風聲的人都以為他是想逼宮,授康帝也已派遣第二子楚王調來軍隊準備随時裡應外合。哪想,悼太子不動兵戈隻率百名将士進皇城朝見父皇,舉報楚王謀反,拿他儲君的命作證楚王謀逆。
太極殿中百官盡在,那時還是霍皇後的霍太後和那時還是莊淑妃的莊太妃也聞訊趕到,連同授康帝在内,誰都不曾想到,他這位皇太子居然當真舉劍自刎;這場看似楚王将要甕中捉鼈的戲實則是悼太子黃雀在後:用他自己的命做籌碼換取釘死楚王。
太極殿寂靜得像是有膽小官員的心跳聲在急跳,被哥哥特意從姑蘇叫回京的魏王看呆滞得像是傻掉了,莊淑妃滿臉蒼白驚恐堪比見到索命的厲鬼,哪怕授康帝也愣着,似乎怎麼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幕是真,還是太子倒在血泊中的呼喊聲将他叫醒。
血濺當場,皇太子溫熱的鮮血染盡太極殿的金碧輝煌,悼太子就倒在血泊中,在臨死前在百官面前懇求皇帝父親:“孩兒以命擔保絕無虛言,楚王謀逆,求父皇将楚王兄妹賜死。兒臣死後唯恐妻兒和同母弟妹多遭攻讦,請父皇應允将河間軍留給魏王十二年。
十二年後,魏王滿三十歲,過了而立之年,他往後的路怎麼走,孩兒不管,可魏王還年少時我這同母哥哥隻能替他多操心。東宮的姻親和屬官乃至太子妃母子可盡數貶做平民,兒臣隻求保下河間軍護親弟安穩,求父皇念在孩兒将死的份上答應兒臣吧——
自即日起,十二年内,不調動更換河間軍任何将官,河間軍隻憑兵符行事,兵符不出,河間軍不動;但若兒臣的妻兒和同母弟妹遭暗害,則不必兵符,任憑河間軍劍指何方。
孩兒已将兵符交給最信賴的人保管,亦給河間軍留有能驗證托付兵符之人的信物,河間軍唯有見到信物證實身份方才會聽從兵符行事,孩兒也囑咐此人留河間軍隻為自保,非必要絕不出動河間軍;此人,魏王認識,父皇母後也認識,父皇就答應孩兒吧。”
老皇帝答應了,隻是,他雖把楚王及其同母妹妹貶做庶人賜死,也硬是在五萬河間軍的兵鋒前保住廢楚王的生母莊淑妃和同母弟弟晉王。自此,魏王和晉王不死不休。
“我不懂啊……”
時隔多年,霍靈渠追憶這段往事仍覺苦澀悲涼:“廢楚王固然野心勃勃,可若沒有老皇帝的推波助瀾又何至于能将悼太子逼至絕境最終竟以自刎來求救。
儲君被親爹逼得以自刎來求助,到底何苦,我不明白,老皇帝既不冊立莊淑妃做繼後又何必捧廢楚王,何苦生生逼得悼太子隻能以死來保全他身後的人?”
是很殘酷,可在皇權面前哪兒會有親情,晏霁之握住她的柔荑,歎惜道:“授康七年,老皇帝将十四歲的嫡長子冊為儲君,到授康二十二年時都已經15年了。
一個入主東宮十多年已近三十歲還仁厚寬博挑不出錯來的儲君,他的皇帝父親容不得,連讓他和新冊封的霍皇後相互制衡都不願意而甯可捧新儲君,就這麼簡單而已。”
霍靈渠真覺諷刺:“呵…哈哈,莊太妃的四個兒女加起來恐怕都沒有悼太子有孝心!”
相較而言,晏霁之平淡得毫無波瀾:“又能如何,看看嬴忱璧,可是老皇帝主動禅位,可再過幾年聖人為重登大寶必将暗害嬴忱璧,嬴忱璧難道不無辜嗎?
何況嬴忱璧沒有孝心嗎?我現在覺得嬴忱璧對父皇的孝心應該是真夠可以的,有用嗎,聖人會手軟嗎?對太上皇而言,看兒女們孝心的前提是沒有妨礙到他,甚至于如果殺盡兒女能夠讓他得享長生,你以為他會有絲毫的憐憫和猶豫嗎?”
霍靈渠啞然憋半響冷笑:“老皇帝、太上皇、聖人,他自稱寡人真是太稱他了!”
“寡人喻指寡德之人而非孤家寡人,此乃君王自謙和警戒自身的稱謂。”晏霁之普及。
霍靈渠停頓兩拍後以死亡般的凝視幽幽看向他,晏霁之移開眼,從竹籃裡取出倆葫蘆把裝羊奶的葫蘆遞給她,自己喝口果酒後裝随意侃:“魏王找到兵符了?”
晾過片刻,霍靈渠喝兩口羊奶當翻篇,不答反問:“任逍做細作會是沖着這枚兵符嗎?當年因保河間軍給魏王,任家被貶做平民,念及此,任逍若想竊取别的,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若她是沖着兵符而來,我隻能逼魏王把她送走。”
晏霁之斜睨她兩眼假裝不吃味盡量顯得沒有陰陽怪氣:“此事可大可小端看魏王心意,若是魏王扛不住表妹尋死膩活和舅舅哀求,你揭穿任逍也擋不住人家做魏王側妃,你強行從中作梗既成你多管閑事還遭人家記恨,你不嫌沒事找事嗎?”
霍靈渠定定注目他,肅然道:“這枚兵符是悼太子拿命換來,這是何等意義!是悼太子把姻親和擁趸貶做平民又以命相搏才換得老皇帝同意讓出河間軍十二年。
在悼太子薨逝、在魏王還沒聚攏到能自保的權柄前那幾年,若非河間軍作保,悼太子身故後留下的這些人誰能熬得過不被暗害死?”她不禁激動起來渾似貓兒被踩到貓尾巴一般:“若非有河間軍,我和桑柔可能早在十年前就已随魏王被殺害在姑蘇城?!”
“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這枚兵符意義重,隻對你就有非凡意義。”晏霁之連連安撫,霍靈渠深呼吸冷靜自持道:“任逍豈能不知這枚兵符承載的重量?
她貪慕榮華想死賴在魏王府,我不管;可她若是隻因私欲就能連盜取兵符交給死仇都能願意應承,她會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我不能放任這種禍害在魏王身邊,倘若魏王甯可與我決裂都不肯送走任逍,我也無話可說了。”
“但你沒想讓魏王因此就招惹份徹骨的恨意啊。”晏霁之提點難點:“送不走的,除非撕破臉否則根本送不走;但若撕破臉,保管任逍還得死纏着魏王要報複。”
“怎麼會?”霍靈渠不信:“隻是把她送回自家,她何至于會要痛恨報複?”
“任逍現在根本沒有名聲可言,送她回任家,親事,隻有别人挑她的份,她能認嗎?”晏霁之提醒:“此前還能由她來挑别人的時候她都逃婚不要啊。”
霍靈渠心裡咯噔聲,幾經思量都駁不了,猛按太陽穴:“你有辦法嗎?”
“你和魏王談談,魏王能收就讓他痛快收下這位表妹吧;若是魏王甯死都不想沾,你讓魏王利索挑個男人把這位表妹送到人家床上,賠份嫁妝打發瘟神走吧。”
“好,若是任逍做細作真想盜兵符交給莊太妃,我和魏王談。”霍靈渠繞回問題問他,晏霁之偏偏要先拿他的答案:“你先說魏王找到這枚兵符了嗎?”
“此事和你又沒關系,你想知道作甚?”霍靈渠态度軟化,晏霁之摟她笑:“好奇啊,看不懂魏王對這枚兵符的做派,疑惑留在心裡總有點百爪撓心的。
又不能問魏王,你若曉得我當然要請教你啊。若是你對魏王清楚多,我這兒還有樁疑難要請教你呢,倒也不是我的困惑,是别人托我幫忙查查;我聽來也覺得怪,魏王背後是不是還有什麼人或者什麼勢力在強壓他逼他屈從?”
“沒有呀。”霍靈渠驚訝:“不可能吧,我從來沒聽聞過,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護國公府!”晏霁之也帶出點思慮:“授康二十八年定襄之圍,若非魏王死命相保哪能有護國公府喘息之機及至化險為夷,他家原以為是魏王自導自演在背後操縱整場想令他家對魏王效死忠,可事後糾察,護國公發現事情不對勁。
魏王應該是想把護國公府連根拔起好安插他自己的人馬,事到臨頭,他怎麼可能頂着他自己損失慘重來變卦逆轉?故而,護國公懷疑是魏王背後還有人在強壓他屈從。”
“哦…這樣啊。”霍靈渠煞有其事:“有機會我探探他的口風。”然後特别好說話地告知:“魏王找到保管兵符的人了,但是對方擔心他瞎折騰,不願意把兵符交給他。”
晏霁之詫異了:“保管兵符的那位不願意把兵符交給魏王?”是他們太想當然嗎,覺得魏王找到人就能拿到兵符?他很懷疑:“魏王幾時找到人的?”
“授康二十八年。”霍靈渠爽快告訴他,晏霁之沉默下擡手按按太陽穴,豁然想通了:“難怪我瞧着魏王這幾年對找兵符就是副意興闌珊的德行。”話落,他意識到症結:“等等,你說的是今生還是前世,你不會想告訴我是前世授康二十八年吧?”
霍靈渠感覺怪怪的:“前世授康二十八年呀,不可以嗎,你有必要這樣吃驚嗎?”
晏霁之喘喘氣,服道:“能不吃驚嗎?我們以為他前世就沒找到過乃至現在還沒找到,誰能想到他那麼早就找到兵符了竟也能毫無動靜,這簡直不是他的作風。”
“悼太子把兵符托付給誰保管了?”晏霁之還真好奇:“這位是孤家寡人嗎?他居然非但扛住了魏王這麼多年威逼利誘還能令魏王折騰到反而自己放棄,厲害啊。”
“你猜呀,你把所有符合條件的人挨個猜遍肯定能猜出來。”霍靈渠說,晏霁之呵呵:“什麼條件?悼太子臨終前說保管兵符的人,魏王認識,父皇母後也認識,這算什麼線索,我絕對不相信魏王僅憑這番說辭就能找出此人的下落。”
霍靈渠瞟瞟他,以防賊的态度宣告:“好了,莫再打聽了,我有做細作的操守,再多不能告訴你;你就告訴我,你覺得任逍會是沖着兵符嗎?”
晏霁之莫名被逗樂就覺得怎麼瞧怎麼有喜感,憋笑道:“好、好好,你有細作的操守,我不打探那位是何許人也了,好吧。至于任逍,不會有疑慮,定是沖着這枚兵符。”
“呵…”霍靈渠譏諷牽牽唇,晏霁之歎口氣拿葫蘆喝兩口果酒,将此事翻篇,拎竹籃、牽着她的纖手往前走,走過蔥郁的林蔭路走到視野開闊地,哄她往前看。
竟有片稻田,霍靈渠心情陰轉晴:“彧伯種的呀,彧伯怎麼連稻谷都自己種呀?”
晏霁之帶她找塊石墩坐,把竹籃擱在旁邊,将女人抱在懷裡,解釋道:“這是占城稻①,源自交趾國南面的占城國,也是交趾、真蠟等國普遍種植的稻谷。
前世正徽元年,福建巡撫将占城稻呈報朝廷,據說此稻耐旱、不擇地而生、收成極快。我正在試驗,倘若此稻種當真如此優良,應該把這份功勞送給誰。”
霍靈渠詫異:“你自己不出面嗎?倘若這稻這樣好,在全國推廣,能給國家增收多少糧食又能多令多少百姓吃飽呀,這可是利國利民能載入史冊的大好事呀。”
“前世正徽元年才報給朝堂,今生提前七年,嬴忱璧豈能不起疑?況且,這榮譽對我和晏家不是榮耀而是重負,我和阿漾商量想把功勞送給他,他斟酌再三都還是推辭了。”
晏霁之思慮道:“好在,福建和廣南等地引進占城稻已有好些年,是常與外商往來的商賈們帶回國境内的;找到合适的人呈報給朝廷,嬴忱璧應該不會起疑。”
霍靈渠嗯聲,傾靠在他懷裡,晏霁之懷抱女人,安靜凝望茁壯生長的稻谷。
他們在稻田前坐兩刻鐘後相攜離開,找溪澗捉魚再撿木柴堆火架烤魚,玩得不亦樂乎。
魚肉烤熟的焦香味傳來,他倆各自就着串魚的樹枝拿烤魚離開烤火架前走向旁邊大石,大石上已鋪擺好竹籃中的糕點酒水和果子核桃炙肉,就等着他們美餐一頓了。
撕兩片外焦裡嫩的烤魚肉吃下,霍靈渠念起:“若是四姐姐還活着該多好,四姐姐生前最喜歡輕快玩耍的鮮活,她若還在,今日定屬她笑得最高興。”
晏霁之沒接話,霍靈渠抿唇笑笑帶着幾絲傷情:“我走後,嘟嘟是給四姐姐養了嗎?”
嘟嘟是霍靈渠童年養的小狗,像團雪團似的圓滾滾胖嘟嘟的小狗,晏霁之剛應是啊就驚覺有些不對勁:“你怎麼知道,怎麼猜得呀,這都能猜得出來?”
霍靈渠心酸翻湧,她壓抑住酸澀盡量淡淡笑:“嘟嘟認得我,是真是假它嗅得出,我還曾擔心過假冒貨會想把我的嘟嘟扔掉,但想有四姐姐在,嘟嘟應該能安全的。”
“對,你猜得對。”他們當時都沒發現反而是小狗察覺出不對勁,是怪煽情,晏霁之都覺得有點澀然:“霍家那場大火後,嘟嘟怎麼都不願意再親近那假貨還常常沖她狂吠亂叫,假冒貨确實想把嘟嘟扔掉,還是表姐出面把小狗帶回皇宮裡養。”
“表姐病逝前把小狗轉托給我,可嘟嘟它病恹恹的整日都沒精打采,我怎麼都養不好;表姐走後才大半年,嘟嘟就也跟着沒了。”晏霁之掏手絹擦眼,真郁悶被隻小狗煽情到了,霍靈渠苦澀:“我都沒想到四姐姐十三歲就病逝了,四姐姐怎麼會走得這樣急呀?”
“表姐身體不好,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弱,你也知道的。”
“太醫明明說隻要四姐姐好好調養,活到二十歲乃至更久都不成問題呀。”
霍靈渠擡手擦把眼忍住将噴湧的淚意:“四姐姐染什麼重病了嗎?”
晏霁之僵下還是殘忍給答案:“表姐的身體要好好調養更要她心情愉悅,可霍家大火後她以為假冒貨是你,面對假冒貨因被毀容而癫狂,她一直郁郁寡歡。”
霍靈渠愣住:“四姐姐沒得重病隻是心情瘀滞嗎?”她不由自主擰眉:“你确定嗎?親娘病逝的難受,四姐姐都挺過來了,四姐姐說過會為逝去的姐姐、弟弟和母妃好好保重自己,她要努力活到出閣嫁人再生兒育女祈盼白發蒼蒼兒孫繞膝日,怎麼可能……”
晏霁之如遭電擊:“靈渠,你什麼意思?”
“我覺得不可能呀,隻因假冒貨被毀容而癫狂,四姐姐就能郁郁寡歡到僅一年就病逝?我隻覺得荒謬,除非四姐姐托夢告訴我,否則我真不能相信。”霍靈渠譴責他:“我看多半是你對你表姐不夠關心,當時她染重病或者有心事,你居然都不知道。”
“嘟嘟嗅得出假冒貨是假的,表姐養嘟嘟後通過嘟嘟的異常是否也有察覺出不對勁?”晏霁之隻覺身體裡像有團火要燃燒:“有可能會是莊太妃一不做二不休嗎?”
霍靈渠霎時變臉,直挺挺蹦立起來,晏霁之冷笑聲,握着的串烤魚的樹枝瞬間被折斷。他們前方的溪澗碧潭盛滿熠熠碎金,在這樣燦爛的晴好天裡,不負韶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