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馳越當即站起來踹他一腳:“滾,滾去倒藥渣。”
頓了頓他又提高音量,像故意說給誰聽一樣:“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道個歉....怎,怎麼了?!今天這賭,本官打定了。”
放完一番豪言壯語,他原是想走的,但想到江塵述的傷,他的腳就像不聽使喚般,繞到了對方的牢門前。
江塵述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雙睫像揉碎了的硯台,疏冷而缥缈。
看到他放到桌上的藥瓶,楚馳越心中微微喜悅。
“這是你做的?”江塵述忽然問。
“嗯....嗯?你怎麼知道?”楚馳越覺得自己有點愣,怎麼一到這人面前,他就成了問問題大王。
江塵述擡手轉動藥瓶:“裡面有鐵鏽味。”
說着他視線慢慢下移,定格在楚馳越腰間的佩刀上:“用刀搗藥你還真是第一人。”
楚馳越抱臂站立的姿勢很從容,臉上卻慢慢紅了起來,眼神也變得不集中。
“看在你為我做藥的份上,我提醒你,到夜裡那孩子若還疼的厲害,你便去查查他父母是怎麼死的吧。”江塵述兩指輕輕撫摸着藥瓶,淡聲道。
父母是怎麼死的?回到審死殿,楚馳越腦海裡全是江塵述平緩的聲音,還有他那一副“不想你輸的太難看”的模樣.....
雖然内心不忿不服,但為防萬一,楚馳越還是叫來了張剋,派他去打聽吳白雨爹娘的死因。
夕陽西下,不覺然就到了夜裡,楚馳越靠着桌椅,瞭望深沉的夜色,他臉上的肌肉緊繃,身影像一塊冷僵的石頭。
“楚....楚大人!打聽到了!”此時門外乍傳來張剋的喊聲,楚馳越連忙走上前,問他查的如何。
“吳白雨他爹不詳,但他娘也是得怪病死的!”張剋急呼呼地說道。
“怪病.....?”
“是,他娘也出過這怪疹子....”
原來,吳白雨他娘還在世時,時常帶他撿大戶人家的廚餘吃,起初娘倆沒什麼異常,可不到一年,吳白雨的娘就生了渾身紅斑,腹背痛難忍的怪病,沒過多久,便不吃不喝的離世了。
捕捉到廚餘二字,楚馳越垂眸深思。
“大戶人家的廚餘,該多是些油膩的雞鴨魚肉?”他沉聲問。
“是!”張剋狠狠點頭。
“楚大人!吳白雨....不大好了!”守夜獄卒從外跑進來,跪地禀報道:“他身上的疹子越來越多了,大家都說這要傳染開呢!這可怎麼是好?!”
聞聲楚馳越用手指敲打着桌角,俊采飛揚的眉心揪到一處:藥用了,吳白雨房裡髒污的被褥也換了,但身上紅疹仍未退散.....
皮下紅斑漸深、腰腹疼痛難忍,最終不吃不喝死去說明代謝出了問題,又呈家族遺傳的特性,所有訊息串聯到一起,腎炎二字浮現在楚馳越的眼前。
就算他不大情願,也不得不承認,江塵述的診斷是對的。
他在急診室曾見過這樣的病狀,患者有先天遺傳的腎病,後來因一次自助餐導緻罕見急性腎炎,并行全身出血性毛細血管炎*,症狀和眼下的吳白雨極其相似。
腎病最忌油水,大戶人家的廚餘,無疑是加快了娘倆發病。
在現代,醫生往往靠精密的儀器檢測,化驗才能将疾病區分開,對症用藥。
可是江塵述竟然摸一摸,就知曉患處在哪.....這樣高深莫測的手段,直叫楚馳越欽佩又心驚。
“是我診錯了,請江塵述出手吧。”靜默少頃,他啞聲命令道。
“哈?頭兒,您就這麼認輸了?”張剋呲着牙問,開始為明日的全體放風擔憂。
楚馳越隻說了八個字:“輸又何妨,救人要緊。”
他楚馳越可不是古闆迂腐之人!更何況,在如此寂寞的地方,遇上這等稀世高手,他應感到高興才對.....江塵述,激起了他作為醫者時從未有過的好鬥心和激情。
這一晚楚馳越沒有合眼,直到牢裡傳來吳白雨已經轉危為安的消息,他才稍稍松懈下來,隻是瞧窗外天光大亮,他又開始坐立不安。
雖說在心裡給自己找補了很多,但等到要兌現‘賭約’時,楚大人的臉還是有點發燙。
放風場在大牢後方,原是一片廢地,看其面積不小,楚馳越便命人在四周種下有毒的花草,又設立高牆鐵網,把它變為犯人活動場。
今日來到這裡,他的心緒就像驚風駭浪透心涼。
“啧啧,桀骜不馴的楚判官何時吃過癟呐。”有人小聲議論道。
是啊.....
他昨夜的聲音可是傳遍了審死殿的犄角旮旯.....
楚馳越極力不看犯人們臉上“瞧好戲”的表情,低頭站在了江塵述面前。
對方依然是清貴絕塵的姿态,隻是眼皮下泛着青,想必是為吳白雨操勞一夜所緻。
兩人對視,江塵述的眸色有一絲傲,還有點‘看你如何收場’的玩味。
但他沒有想到,楚馳越會這般幹脆了當。
隻見男人伸手撩開衣擺,直接單膝跪地,朗聲道:“我楚馳越願賭服輸,給江大夫賠不是了。”
他的話一出口,衆人的眼神又飄到江塵述臉上,等着瞧他怎麼‘整治’這犟種判官。
江塵述俯看着地上的人,一雙晶瑩的眸微動。
楚馳越也屏住氣,心下如擊鼓傳花般緊張。
不多時,他眼前多出了一隻白皙的手。
擡起眼,瞅着這隻手的主人,他失神片刻:“你....”不打算刁難我?不想給我來個下馬威?心裡這麼想,嘴上倒不敢說了。
江塵述在一片安靜中開口:“行醫救人,不是看的多就行,而是一種親身領受。”
領受嗎....?
“想病患所想,念病患所痛,受病患所苦,才能找出答案。”
仰望着他清雅的容顔,楚馳越的兩頰隐隐發燥。
啊,怎麼感到被狠狠的教育了呢.....他克制着渾身的戰栗,正欲握住那隻手,江塵述卻在這時避了一下,問道:“禮呢?”
楚馳越愣住,記起昨夜許下的諾,他扯着嘴角強笑道:“賠禮,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江塵述也沒留難他,由他抓着自己的手站了起來。
站穩後,嗅到他衣間的草木芳香,楚馳越輕咳兩聲道:“江大夫,一起走走吧。”
今日天朗氣清,恰是遛彎的好日子。
江塵述瞥他一眼,先邁開了腳步:“叫我的名字便是,恰好我也有話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