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幽水的躁動被徹底壓制下去,這個副本的一切,終于徹底塵埃落定。
在結局來臨的同時,有兩滴血淚自潭中少女的眼角邊滑落。
——縱然相信,縱然冥冥中似乎的确感受到了什麼,可她能重新壓制住幽水,卻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能親眼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了……
那兩滴血淚沖開她臉頰上黑色的墨痕,滾過下颌,滴落在水面上。
圈圈漣漪被激起,擴散至整片潭水,随之而來的,一片片電影般的幻像浮現在水面上,水汽間有種種聲音合着畫面穿越時空:
成功通關的旅行者們看見了她的童年。
小小的女孩,日複一日忍受着畜生父母不需要理由的謾罵和毆打,饑一頓飽一頓地勉強活着,瘦得不堪,身上永遠帶着傷。
一天,那兩個人吸毒過量昏倒在她面前,她猶豫了一會兒,爬起來抓着他們的手握住針管,把裡面剩餘的液體全注射進他們的血管當中。
——恨也決絕,愛也決絕,她姜珂天生就是這樣的性情。
她一個人離開了,跌跌撞撞地流浪,最後被帶去收容。
除了以前的住址,她什麼都沒有告訴那些人。她不想再和過去有任何牽扯,寫下住址讓人去為那兩個人收屍,就算還了他們好歹生下她的一點恩情。
孤兒院裡的日子同樣沒好到哪去,因為天生不能說話,她被孤立,被欺淩。
她打不過比她健壯的孩子,跟對管理并不上心的大人們說也沒有用。她依舊忍受着,直到被姜家夫婦帶走收養。
村子很窮,但養父養母待她不錯。談不上很寵愛,而且她看得出來他們領養她有着什麼目的,他們想利用或者算計她,但她不在乎了。
平生第一次有人肯愛護她,不管後面藏着什麼,她都願意承這份恩情。
再後來,她在養父母的安排下認識了姜琪,女孩有雙再清亮不過的眼睛。
那時姜琪不知道父母的謀劃,隻看着眼前人身上尚未好全的舊傷,流露出真誠的關切和心疼。
她強拉着她給她上藥,握着她的手聽父母講她的過去,為她經曆過的事難過,抱着她,用臉頰貼着她身上尚未痊愈的舊傷,為她的遭遇啜泣出聲……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擁抱。那天的溫暖和女孩身上的氣息從此像烙鐵一樣深深印在她的心上。
她們的關系很快好了起來。姜琪教她看書寫字,給她梳頭,給她講村子裡各種有趣的人和事,誇她稍微長胖一點後真漂亮。
她們在寂靜無人的夜晚出去玩,姜琪牽着她的手散步,一起爬到樹上看月亮,一邊體貼地陪不能說話的她紙筆交流,一邊間或唱一些很溫柔的歌給她聽,任她把頭靠在肩膀上。
姜琪能說愛笑,也總是對她笑。笑起來眉眼彎彎,如有星光。
漸漸地她也有了笑容,但隻在和姜琪獨處的時候笑。
姜琪會興緻勃勃地拉着她嘗試很多有點幼稚的活動。比如彼此給對方修指甲,再用鳳仙花染色。
不過姜琪不知道,她不但偷偷收着當初她給她上藥時用過的藥棉和她梳頭留在梳子上的頭發,連剪下來的指甲都小心地收起來珍藏。
後來她們還玩過那種交換秘密的小遊戲。
姜琪告訴她說她背着鎮女祠的嬷嬷在院子裡養了隻小刺猬,改天帶她鑽牆上那個洞進去看,然後向她也讨要一個秘密。
她心裡想着,我喜歡你,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比我更喜歡你,但手上寫的卻是,“其實我是七月初一生的,我才是姐姐。”
從那以後,姜琪開始有時候叫她珂珂,有時候叫她姐姐。
她從來都是個做事決絕到甚至有點極端的人,但她唯獨不敢讓姜琪知道她的心意,也不奢望姜琪能回她以同等濃度的感情。
她心甘情願地放低自己,仰望這個給她最純粹無所求的愛的妹妹,像一棵向日葵,而姜琪是她的太陽。
再後來,她們都長大了一些,出落成少女的她開始被唐乾騷擾糾纏。沒人幫她,即使是養父母也勸她忍了,不敢把村長的兒子怎樣。
有一天她險些被拉進樹林侵犯,卻正趕上一天中鎮女可以自由活動的時間。姜琪甩開随侍婆婆的手撲上來救她,用盡全力一腳踹在唐乾的要害上。
那是第一次,她在被欺淩的時候有人站出來保護她。
從那時開始,姜琪就不僅僅是唯一的溫暖與陪伴,而是一切,是她心裡最完美的那一角,她生命裡的光。
所以當十六歲那年,養父母終于跟她攤牌,她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
可是姜琪也意外聽見了那次談話。她苦口婆心地勸她逃走,她卻不為所動。
直到後來姜琪說要跟她一起走,她不知道如果幽水出事哪怕逃離村子姜琪也會死,為了那句“再也不分開”,她終于點頭應承。
儀式舉行的當天,她們逃跑時姜琪藏了一條沾滿迷藥的手絹,想着等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便迷暈她,自己回村裡完成鎮女的使命。
可是就在姜琪自以為安全,拿出那條手絹時,她們被抓了。
意識到走不了的一刻,她搶過手絹捂暈了姜琪,比劃着告訴那些人,她願意替姜琪獻祭。
因為鎮女必須自己跳下懸崖,姜琪昏迷不醒,村民隻能答應。
跳下懸崖之前,她再三要求村裡人保證,她死之後,他們不能再追究逃跑的事,必須善待她的琪琪。
那些人答應了,可過後在記恨着姜琪的唐乾的慫恿推動下,以為姜珂反正已經死了,再加上從前也從來沒有鎮女死後顯過靈,村民們并沒有信守那個承諾。
幾天後,她剛剛熬過幽水蝕身的切膚劇痛和透骨的森冷,在與幽水的搏鬥中站穩上風,就見琪琪被鎖在裝了石頭的木籠裡扔下來。
姜琪被處決時戴着一條紅圍巾,那是她親手織的,琪琪一直珍藏。
她救下了姜琪,守了她一整天。
在姜琪終于轉醒時,她本想逃離,怕她害怕自己如今的模樣。但姜琪抓住了她的手,抱着她驚喜地又哭又笑,平靜下來之後摸着她臉上的鱗片說姐姐才不是變成了怪物,是守護靈。
當時她對村裡人的背叛恨意滔天。與幽水的共生讓她體内充滿陰怨,将她所有的負面情緒無限放大,令她更加極端乖戾,甚至生出殺戮的渴望。
是姜琪拉住了她,告訴她不怪村裡的任何人,也不願她手染血腥。
姜琪淌着水走向她,把她抱在懷裡寬慰愛撫,細細地吻着她的臉頰額頭。人類的懷抱是如此溫暖,慢慢讓她内心叫嚣的戾氣歸于平靜。
此後的十年裡,每隔一段時間,每當她又開始被幽水影響暴躁欲狂,姜琪總會适時地出現,陪伴着她,下水擁抱她,全身心信賴地任她抱着在這危險的潭水裡穿梭遊弋,像一對自由的魚一樣。
每次看到姜琪她都很快活,可她太專注于潮濕陰冷充滿疼痛的生活裡僅有的這點幸福了,以至于忽略了每次琪琪來見她,雖然氣色一樣紅潤,身上的化妝品味卻越來越濃。
直到最後一次見面,姜琪看着她摸着她隆起的肚子面露不解,恬然地笑着告訴她說,自己嫁人了,要生寶寶了。
她其實是有點酸澀和惱意的,但想想還是覺得,沒關系,隻要琪琪高興。
分别時她甚至還在想,等琪琪的寶寶生下來了,她應該送個什麼禮物呢?她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法離開那片幽潭。
但是她肯定要對琪琪的孩子很好的,哪怕那是她跟别人的孩子也無妨。
然而……
畫面到這裡漸次隐去了,姜珂的身影也緩緩消失在水面之下,眼前隻留一片潭水。墨色褪去,澄清的水在冷白的月色下下閃着粼粼波光。
清波蕩漾,她流的那兩滴血淚在離開她身體的一刻凝結成珠,鮮紅的兩顆,浮在水上,緩緩漂向岸旁。
“你為什麼不覺得姜琪會給她留下點什麼呢?以你的聰明,不該想不到的。”
身邊的“沈淩”彎腰撈起那兩枚相思豆般的淚珠時,黎明突然這樣問。
——當然,她并不真的期待得到答案。
她其實明白的。
因為不敢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