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九,又死人了,今天死了二十一人。除去痊愈和死亡的人,全坊如今隻剩九十八人。大家狀況都不大好,人心浮動。新藥方不再管用,劉孫太醫也沒了法子,怎麼會這樣?我該怎麼辦?」
「五月三十,情況越來越糟,不能再等了。劉孫二人決定再次更改藥方,而我卻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們勸我三思,但我意已決。」
「六月初一,我摘下面紗,接觸了病人的衣物。夜裡,我便發起熱來。我試着,給自己配了副藥喝下,希望能有效果吧。」
「六月初二,今早起床,燒已退去,可又咳了起來。得再想想,用什麼藥材好呢?」
「六月初四,為什麼?所以方子都不起作用。我咳得越發厲害了,手腳綿軟,沒有力氣,整個人昏昏沉沉,連自己煎藥都做不到了。」
記錄于此,已是到了底。
這邊,懷夕收好信,撚起那枚潔白小花放到眼前,輕輕嗅着。
外頭傳來陣陣凄厲的哀哭,不知又是誰家孩子失了父母,誰家老漢失了兒女……懷夕沒有勇氣細聽。
死在病坊,連入土為安的資格都沒有,不能起墳,不能立碑,不能祭奠,隻有一卷草席草草裹身,拖到坊外與無數人待在一塊,在火光照耀下最終化為一捧黃土,風一吹便了無蹤迹。
而活着的人呢,受的苦也不比死去的人少。他們要忍受病痛折磨,要眼睜睜看着血脈至親一個接一個地離去。
臨終含淚托孤的不在少數,懵懂孩童從阿娘這裡,到了伯伯家,之後是舅舅家,再之後,就是相熟的鄰居家。直到實在沒有人可以托付,便把他交給一個好心的同路人,讓孩子認個幹親。
小小孩童在不知事的年紀,便早早知曉了死亡的含義。從剛開始的不舍哭鬧,到沉默着緊抓不放,最後悶聲順從地等待着大人們的安排。
病坊就像是個張開嘴的深淵巨獸,慢慢吞噬蠶食着這裡的每一個人,就連懷夕也沒能逃過。
她好累,真的好累。
她自诩醫者,看淡了生離死别,可真正臨到眼前,看着一個個熟悉的人離去,她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無動于衷。他們明明那麼信任她,可她終究還是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張阿嬷是病坊中第一個去往往生的人。彌留之際,她對懷夕說,她不怪懷夕,隻怪自己命不好。她少時喪母,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将将入土之時,她連棺材都為自己備好了,又遭了水災,如今又是疫病。這都是老天薄待了她,不關懷夕的事。
張阿嬷走後,懷夕在屋裡枯坐了整整一夜,她想不明白,張阿嬷怎麼就不怪她呢?
石頭也說不怪她。石頭,便是那個說懷夕臉上紅斑是仙人記号的男孩,他也染了病。
那天,他躺在他娘懷裡,奄奄一息,見了懷夕,忽然說想吃糖。可這病坊中,哪來的糖?懷夕無法,隻能拿了片甘草,讓他含在嘴裡。他笑了笑,說了句“好甜呐”,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他娘悲恸不已,哭着說自己食言,之前答應給他買的甜糕一直都沒買,讓他走了也不安心。懷夕默默聽着,心裡也不好受。
除了他們,還有活潑開朗的昭妹、溫柔體貼的林姨、熱情憨厚的張叔、博學睿智的姜翁……他們都是極好極好的人,可都被永遠留在了這個夏天,留在這個荒涼的小村子裡。
他們都說不怪她,可又怎麼可能不怪她?至少,她知道,活着的人在怪她。
他們眼睛裡的光越來越暗,有的,已經熄滅了,瞳仁黑洞洞的,裡面沒有一點情緒,隻剩下麻木。
懷夕終于明白,當年她學成出師後,揚言要濟世救盡天下人,師父為何笑而不語,直呼小兒無畏。病在身上,藥石可醫,病在心上,唯有自渡。
她隻有治病的本事,可如今就連這點本事都不管用了,又怎麼渡人?她渡不了旁人,就連自己,也是難。
難道,就此認命麼?
懷夕垂眼,看着手中的栀子花,兩指稍稍用力一撚它的莖,花朵便兀自轉了起來,煞是好看。這裡一切都是灰撲撲的,唯有它,白生生的,與這裡格格不入,卻散發着一股蓬勃的生氣。
懷夕忽然生出一股不服輸的心勁兒來。不,她不認命!
她方至桃李之年,還有大好時光,才不要在這破敗荒涼的小村莊裡,籍籍無名、碌碌無為地死去。她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很多風景未賞,更重要的是,她還沒跟那人說過“喜歡”。
況且,她還肩負着全坊,共計九十五人生的希望,她決不認命!
懷夕的目光堅定了幾分,身上忽然又有了氣力。
“未結黃金子,先開白玉花。黃金子,白玉花,栀子花,栀子……”懷夕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花,喃喃念着,忽然她動作一頓,眼前一亮——
之前她怎麼沒想到呢,栀子花也可入藥,潤肺止咳,正好對她的病症!
懷夕立即取來紙筆,思索片刻,又寫下一個改良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