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顧希宵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盡是火光和嘶喊,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着胳膊,十指尖尖掐得生疼,他緊咬牙關不敢吭聲,隻因自己手裡還拖着個雪團子,柔嫩的小身體雖在顫抖,卻也是一聲都無。拉他的人跑了許久,終于見到那扇大門。她彎下腰,胸膛劇烈起伏,向來一絲不苟的發型有些淩亂,潦草往他頸上挂了個什麼,一擡頭她臉色巨變,咬牙将他們推出門外老遠,自己則用盡力氣去推那扇大門。
“阿顯,快跑……”
聲音支離破碎,緩緩洇沒在快速合攏的門内。門縫消失前,他愕然見她左胸多出一截紅刃,以此為中心,刺目的紅蓦然暈開。
“娘!”
身旁的雪團子再也忍不住,終于哭出聲來。他心若擂鼓,僅存的理智催逼他拽緊孩子全力跑開。
狂奔途中,雪團子哭得越來越大聲,他不得不停下來,一把捧住粉琢般的小臉:“别哭了!你再哭,會把山匪引來的!”
雪團子聞言收聲,他看着他把小手塞入口中,生生掩去一絲嗚咽,小小的人兒顫抖着整個埋入他懷中,濕意火燒般迅速洇過薄薄衣料直透髒腑。
“他們殺了娘親,殺了狐狸精……”
稚嫩哭音壓在掌下,刺得他全身無一不痛,他抹了一把臉,抱緊懷中那團溫軟,堅定道:
“别怕,别怕,相夷,還有我呢!”
……
顧希宵睜眼,蒼白的天花闆前杵着個人腦袋。他心跳得很快,調了下視距,不禁大怒:
“你幹嘛,死蓮花!”
“這話該我問你吧。”李蓮花挪開擱在他腕間的手,嫌棄地搓了搓手指:“做什麼夢發了一身的汗,還叫我名字?”
“誰叫你名字了!”顧希宵氣鼓鼓起身,話卻說得有些心虛,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夢裡叫出“相夷”這個名字,就算白天表哥表弟的入戲太深,不也應該叫個“蓮花”、“花花”之類的才過得去麼?
他看了眼李蓮花,對方肩上釘着一隻羽翼漸豐的小栗子,很自覺地戴着墨鏡,面無表情遞過他的手機:
“陛下好像有什麼事找你,一早來了兩通電話啦。”
顧希宵點開手機,瞟了眼那兩個未接來電,狐疑道:“你怎麼知道是李炎?”
“放心啊,是陸兄看了你的手機,我的眼睛還沒法看清屏幕呢。”李蓮花笑道。
一小時後,二人驅車前往鬧中取靜一處地界,穿過成片梧桐,來到個清靜雅緻的弄堂小樓前。身着旗袍的迎賓小姐一臉标準營業式微笑,操着吳侬軟語道:
“顧先生李先生是伐?歡迎光臨紫藤小築。”
顧希宵有些不自在:“他們已經到了?”
“另外兩位客人阿是剛剛到。”
李蓮花神色淡淡,看來和平日并無不同,顧希宵瞄了眼手機,熵量13,隻比平日高了一兩個值。他自己卻手心冒汗。
走過遮天蔽日的紫藤長廊,在前引路的迎賓停在一座玻璃房前。玄關處的鐵藝拱門上爬滿了粉紫粉黃,四月将盡,層層霭霭花蕾初綻,濃郁的紫藤花香風撲面。
顧希宵沒話找話:“李炎這家夥怎麼約在這種地方,整得跟相親似的?”
李蓮花剛要邁步,又被他攔下。
“等下,裡面光線不亮,墨鏡摘了吧,襯衫扣子再放一粒下來……”顧希宵整完領口,又去撥弄他鬓邊那幾縷未束進高馬尾裡的碎發。
李蓮花站着不動地任他拾掇,嘴角向上提了下:“要見人的是我,你緊張什麼?”
“誰緊張了?你說你這人,每次拉你去買衣服總拖拖拉拉,天天穿出院時閉眼網購的那幾件襯衫衛衣,關鍵時刻連一套正裝都找不出來,真是……“李蓮花的身高雖然沒差他多少,但身形纖細骨架偏小,連顧希宵大學剛畢業時那套入職西服穿在他身上都不大合身。
“好了嘛,我不過去見一位老朋友,又不是參加當年的四顧門茶會,何必糾結衣裝?何況無論穿什麼,李蓮花就是李蓮花,又不會變。”
那人說着穿過了鐵藝拱門,站在一叢姹紫嫣紅中微微側身:“眼神不好,勞駕帶個路呗?”
顧希宵深深吸氣,嘲了下自己那顆不知何時揣上的老媽子心,牽過他的手臂走了進去。
高大的玻璃房裡溫度适宜,遍植綠蔭,幾株棕榈樹撐起了整個玻璃頂,寬大的葉子在頂部肆意伸展,地面四周圍着石砌水潭,綴以金色獸環滴水,流曲淙淙不絕于耳。
東南亞風情的藤編秋千卡座裡,李炎伸手招呼道:“這裡!”。他身邊一個中等身材,身着西服三件套的中年男子雙手握拳,猛然起立。他雙目圓睜,緊緊盯着走在後面的李蓮花,待發覺後者被顧希宵牽着袖子,眼神幾乎沒什麼回應後,更是呼吸急促,半開的嘴唇顫抖不已。
中年男子一眼不錯看着兩人走近,終于哽咽出聲:“門主!”
李蓮花的眼底一瞬也泛上水光,他沖着眼前那團模糊的影子微微點頭,輕聲應道:“長盛,好久不見了。”
林長盛雙目赤紅,下意識就是膝蓋一曲,未及行禮,早已被眼前那人搭住了手臂。
“長盛,坐着說話吧。”
李炎見狀也起身道:“沒錯,老林,快招呼他們坐吧。诶小心秋千,這個座位會晃。顧科,李先生,你們喝什麼茶?,這裡可以一壺一杯,隻管點你們喜歡的就好。”
顧希宵轉過頭,隻聽李蓮花說:“我随意,你們喝什麼我也一樣。”顧希宵跟着點了點頭。
李炎便道:“如今這時令,春茶上新也有一段日子了,今日不如換個花樣,此地最有特色的當屬各色窨制花茶,這幾日正有一味芙桂望春,集有荷葉桂花和月前新收的玉蘭,以幾日前剛出的茉莉香片為底,花香宜人清潤明目,我們不如以大壺共品之,諸君意下如何?”
李蓮花眉眼彎彎:“陛下的推薦,自是極好的。”
李炎瞟一眼顧希宵,又見林長盛隻顧失魂落魄盯着對面,估計是一個字都沒入耳,也就不再問他,開始掃碼點單。
其後李炎滔滔不絕,問起了B組近況,顧希宵撿一些無關緊要地說了,心道這人又來惺惺作态,你家程若魚要沒一時一五彙報過才叫有鬼。偏生李炎就像頭回聽到似的,捧哏捧得恰到好處滴水不漏,一旁的林長盛也禁不住轉移了注意力,等聽到李蓮花被偷拍的視頻火遍全網這節,他訝然出聲:
“門主,你何時會這些旁門左道之術的?”甫一出口驚覺不妥,林長盛一時間就紫漲了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