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勢拉住了她的手,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她。
“阿驚,不要走,讓我再抱抱你。”
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
她仰起頭,深深呼氣,過了半晌,才從懷裡取出兩枚糖,将一顆放在他手心裡。
“吃顆糖吧,糖吃完了,一切就都過去了。”
“好……”
聽見他打開糖紙聲窸窸窣窣,她也送了一顆糖入口中,眼淚滴答在他的手背上。
“好酸啊。”
往昔浮現,餘音萦繞。
哒哒的馬蹄,噼啪炸響的火堆,長劍劃爛他的衣衫和皮肉,庭院裡高抛的石子兒,火光中的蜂鳴。
他說坦然相待,他說甘之如饴,他說我很确信,他說别抛棄我,他說夫人久等,他說等我回來。
“你食言了,師硯。”
她的聲音無法避免地帶了些眼淚的潮氣和酸澀。
“是,我答應過你,那是最後一次不辭而别,我食言了。”
他的心如她的聲音一般潮濕酸楚,他有太多不得已。
“阿驚,忘掉我。”
“我不,我偏要記得你。你的好和壞,我統統都要記得。”
她緊緊閉上雙眼,兩顆淚珠從眼尾顫抖着的睫毛上抖落,和她一樣倔強,一樣不聽勸,一樣愛撞南牆。
她記得,她第一次向他表明心意時壯起的膽。
她說人生苦短,隻怕遺憾。
她說不可輕信,更怕錯過。
如今……如今,願賭服輸。
她問自己,若還有下一次,是否還願再賭嗎。
“夫人真是,好難伺候啊。”
他笑着,眼淚一滴一滴,洇濕她的肩。
“我的糖,吃完了。”
她的情緒忽然若抽空了一般。他還在腦海裡興風作浪,但仿佛被按下了暫停,就像她無法阻止他的消失,就像春天一定會來。
瓶裡的梅花謝了,田野的春花會再開。
這猝不及防,卻終究會來的一句,使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好像懷裡的她馬上就會消散成煙。
他雙手相扣,環着她腰的手愈發緊地,死死地摟着,他的腦袋卻無力地垂在她的肩上,死命卻無可奈何,徒勞地搖着。
“不,不要!求你,求你,不要走。”
她茫然地睜着眼睛,望着眼前,習以為常地聽着黑暗中他的聲音,卻決然地抽開他的手,一根一根。
“難道,你隻能活在黑暗裡嗎?”
他的身軀猛地一震,手漸漸松了,任由她扯開。
他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好好活着。”
她顫抖着呼出一口氣,艱難地邁出第一步。摸索着原路返回,沿路歇了好幾次,反反複複擦幹眼淚,她不要叫任何人看見自己的坍塌。
“進去這麼久才出來,等得我都困了。”
李焉識坐在櫃台前,打了個哈欠。
她根本沒心思聽他的廢話,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捏開他的嘴便是嗅了嗅,預想的結果并沒有得到應證。
“你不是他。”
她嘲笑着自己,搖了搖頭,怔怔地松了手,落寞出門。
她不知道,該不該慶幸。
李焉識單手撐起,翻過櫃台,叫住了她。
“阿驚。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她并未回頭,扶着門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偷聽人說話的毛病,還是不改,随你的便吧。”
“你就這樣厭惡我嗎?”
“李焉識,我們不是一路人。八婚也輪不到你。”
李焉識一步跨至她身後,看見外頭有人朝裡投來吃瓜同情的目光,有些尴尬,關上了門。
“你走的哪條路,是禁止我走嗎?我告訴你,我偏要同你一路。你不是嫌我陰暗冷血嗎,我便正大光明給你看。你要我活我自己,我便告訴你,你就是我活着意義的全部。”
“大哥,你别搞我心态,我剛分的手啊。”她轉過身來,靠着門,一臉疲倦與煩厭。
“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不能同樣的事,旁人做是恰如其分,李焉識做便是居心叵測,你不能揣着偏見看我,這不公平!”
“李焉識,你與我,天壤之别。你若是真的喜歡我,今後便别再糾纏。放過,就是你最大的善意。即便有朝一日,我凍死路邊,也别為我收屍。”
“天壤之别?我是人,你也是人,他也是人!我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嗎叫你厭惡我至此,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才能放下對我的偏見!若是如此,我情願立即去死,也不要被你誤解!”
偏見?
我對李焉識,是偏見?
她倚着,微微打開江湖小報館的門,呼吸了一口冷冽的寒風。
頭腦愈發清醒地回憶起與李焉識相識至今的畫面。
初次相見,煙雨茶樓,是算計。
再次相見,将軍府,亦是算計。
再後來,隻是因為他的鐘情或不甘,他才對自己好,那他對旁人呢?
作為将軍,他或許極是稱職,赢了國戰,又秋風掃落葉般,妥善處置夢粱大小諸事,安撫民心。自己竟對他的示好置若罔聞,簡直是不識擡舉。
那,作為一個人呢?他的品性合格嗎?
她不能接受他污蔑慎王謀反,不能接受他外交内聯,染指朝政,不能接受他挾權倚勢。或許他做的事,結果是沒有錯的,可這手段,叫她惡心。
或許這個世道裡,人的品性并不重要,我梁驚雪才是那個異類。是我梁驚雪,自不量力,非要做這濁世裡的清流。
但我總有選擇伴侶的權利。
“我不能接受身畔酣睡的是你這樣肮髒泥濘之人,即便你是天皇老子,我梁驚雪,也不要!”
“這些事,一筆一筆都是你做的,我對你,何曾有過偏見?”她堅定了目光,望向心痛的李焉識,打開門,轉身沒入寒風之中。
他望着她的身影淹沒在熙攘的人海裡,從懷裡取出那枚糖紙包得嚴實的酸糖。
他跨過房檐投下的陰影,走到了街道的正中間,沐浴在陽光之下。
“你的糖吃完了,我的沒有。”
“我不要活在黑暗裡。我要和你,并肩走在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