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黔沒有接茬,隻是将一路上反複醞釀吞咽的話擠出口來:“我……我将你落在客棧的東西送來了。還有……我後日早晨準備回洛京了。”
“後日?這麼倉促?你爹你娘催你啦?”戴黔要回去的消息着實讓她心裡一輕,故而語氣神情都輕快起來。
戴黔微微笑着,一如既往溫潤少年,心碎地望着她與并肩之人,和緩地道:“不是,而是……我該回去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場景,這些天他沒有來,正是害怕看見這樣的場景。
他清楚地明白她的心一定不會屬于自己了,那一紙契約并非予她一生歡欣的承諾,而是牽絆她的枷鎖。她找到那個人了,自己也确實該離開了。
還好,她花的時間不算太久,否則被自己癡纏這樣久,算是苦了她了。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好,在這耽擱太久了總歸影響你家生意,你爹若是揍你,你得記着逃,别傻站着生挨。”
“不若明日由我做東,為戴公子餞行。”李焉識見他執意離開,便隻好這般提議道。
如此提議,不過是他依舊欲圖借機私下向他坦白過往,自己今生與她無緣,希望他能安心照顧好她。
戴黔還想開口拒絕,她已然是滿嘴稱好。
戴黔不願意再親眼看見她和他的相處,更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隻深深向李焉識行了一禮,道了一句:“戴某在此替梁伯父伯母,謝過将軍照料之恩。”
李焉識亦是颔首回禮。望着他孤單的身影隐入回廊的轉折去了。
于理智而言,他并不希望此人離去,畢竟,他是她難得的好歸宿。可于私心而言,此刻他隻想與她獨享。
他知道她光芒四射,永遠溫暖有力量,不該被自己私有,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不喜歡她被人觊觎,不喜歡她和别人單獨相處,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心。
這種執拗的欲望自初見便一直蠶食着他的理智,好在,如今終究是理智占了上風。他隻求她平安。
一如他懷裡的那枚平安符,那是母親對他這一生唯一的期望,不求功勳卓著,位極人臣,不求榮華富貴,青史留名,不求嬌妻美妾,三進兩出大宅子。獨獨隻求一個平安,無論轟轟烈烈還是平平淡淡,隻要一個平安。
她扶着他的胳膊,一蹦一跳上了台階,跳過門檻兒。
“你這腿……怎麼跟最開始蹦的不是同一隻?”他将她扶至榻邊坐下,自己則搬來個稍矮些的圓凳坐着。
“呃……轉移了。”
她捂住滿臉的尴尬,心中暗暗叫苦:大意了。
他一看便知又是她的把戲,又氣又笑:“到底是腳沒崴還是膝蓋好了?”
“腳是真崴了,膝蓋……昨日便好得七七八八了。”她心虛地小聲應着。
榻後的窗正半支着,日頭斜來,恰偏轉來一縷陽光,落在她煙青色的衣袂上。他恍惚地望着這透過輕紗又徑直落在自己足前,稍淺稍黯淡了些的光。
他微微擡手,又向前挪動了些,讓這縷陽光亦是落在他衣袂之上。仿佛擁有了同一縷陽光,就能擁有此刻的她。他多希望今後的餘生由無數的此刻組成。
他擡起臉,又假模假樣地皺起眉,望着榻上之人斥責道:“腳沒崴,還敢騙我藥油?害我吃了一肚子灰。故意作弄于我是吧?”
她松了捂住臉的手,還以為是他沒聽清:“啊?我是說……”
他當即擡起她耷拉的腿搭在自己膝蓋上,打斷道:“說什麼說,将軍府可容不得你狡辯。既騙來了藥油,你不塗也得塗,辣死你。”
兩個人心照不宣,一個當作沒說,一個當做沒聽見。
隻有藥香味充斥着這間屋子,極淡極淺,一縷縷似鈎子般鑽入鼻腔,卻很是刺激,刺得人想落下淚來。
她眨了眨眼睛,望着眼前這個正埋頭忙活的人,心裡百般疑惑。他好像對自己确實有幾分情愫,這幾分情愫若說是沾了那位先夫人的光,倒也不見得。
而且,從眼下看來,他比自己還排斥怨恨這幾分情愫,總是恩人恩人挂嘴邊,仿佛生怕越了界。
她不再多想,當下的迷亂似乎找不出一個出口,她隻想沉浸此刻。
“力道行嗎?”他擡起眼睛望向她,那一道透過窗隙的陽光正打在他揚起的睫毛與瞳孔之上,淺淺的,蕩漾着光,與周圍陰翳的深色泾渭分明。
“嗯。”她隻望着他認真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答道。
“我是不像她的吧?”她呆呆地空望着他,望了好一會兒,突然脫口而出。話一出,她便驚詫地抿上了嘴,眼神向着旁邊瞟去,心哐哐跳。
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亦是再度擡起眼睛望向她。他心裡明白她的顧慮,亦清楚她的自尊。
“我喜歡她,不是因為這張臉。”
“若是因為一張臉,而去不斷追尋奔赴,正如你所說,玷污了我和她之間的感情。”
“那麼,若是性情相似呢?”她聽見這個答案,上了頭,失了分寸,急急追問。
“一個活着的人,是由過往的記憶與當下的思想,行為構成。她已經帶着過往的記憶煙消雲散,這世上不會再有性情相同的人。”
“若有呢?”她窮追不舍。
他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了頓,擠出一個笑,望着她試圖安撫:“你受傷了,是會叫喚的。”
她搖了搖頭,想起那日靈堂前千萬點搖晃的燭火,道:“我想,她不是不會叫喚。而是,沒有人聽得到她的呼喊。”
她這一語擊中了他的心髒。他心裡倏地一收,疼得發悶,喘不上氣。
過了許久才緩緩道:“以後,你若受傷了,李焉識一定聽得到。”
“不……你不會再受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