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了,腰硌着難受,她早早地便醒了。
睜開眼,仍舊是靠在榻沿邊睡着,可被褥卻蓋在了自己身上,她轉過臉去,榻上之人依舊沉沉酣睡。
牢裡陰濕,時不時傳來幾句人聲,回蕩在過道裡,格外幽深陰森。
她撐起身子,抱起被褥給他蓋了回去,小聲自言自語道:“你還有踢被褥的毛病?這三天不得着兩回涼?”
“不用蓋了,我去找林謙文談判。”他轉過身來,仰躺着,正對上她的目光。
“你拿什麼跟他談判?”她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吓着了,更是納悶。
他睜着那雙沉靜的眸子,堅定地看着一臉疑惑的人:“我李焉識的臣服,以及整個夢粱。”
“你再說一遍?”她愈發疑惑地望着身下一夜之間竟有些憔悴枯槁之人。
“我說,我會把我手上所有的證據交給他,他要幹什麼便幹什麼,夢粱的治轄,暗地的掌控都交給他,他要我做什麼,我聽命便是。不就是當狗嗎!誰不會啊!他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啪的一聲脆響,她擡手甩了他一巴掌,顫抖着目光開了口:“你,是我認識的李焉識嗎?”
他顧不得疼痛,急忙撐着身子,坐起身,目光依舊鎖着她不曾半分扯離:
“我沒有辦法!我一夜都沒有睡,我想了所有可以把他扳倒的可能,可我手上握着的太少了!來不及,根本來不及!他若隻是尋常官員毫無背景,他如今足以死一萬回,可他不是!我手上的沒有一條足以把他釘死,讓他身後的人救無可救!”
他的聲音分明壓得很低,可一字一句卻清晰而擲地有聲,摻雜着他的無奈,他的憤怒,他的忍氣吞聲,他的不甘心,他的恨。
“除非,我不隻做李焉識。”
這句話,她聽得很清楚,可卻聽不懂。
他目光怔怔地對着她,愈說愈是沉下:“我早就對你說過,我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人,我更不隻這一個身份。若是不做李焉識,我亦不會如此被動,即使是到了如今,解決這件事,我也可以有很多手段,很多陰謀,更遠遠比你看見的要狠毒,可怕。”
言罷,他擡起眼睛,頹然苦笑,又無力地望向她:“做條狗,還是黑吃黑,如果讓你選,你選哪個?”
她坐去榻上,面對面揪起他揉皺淩亂的衣襟,将他整個人撐了一撐:
“那如果是她呢!她若是活着,她會讓你選什麼!”
她這當頭一句叫李焉識腦子裡不知所謂,更亂極了。
她望着他,一字一句:“我告訴你,她一樣也不會選。”
“你知道,我為什麼敢這樣說嗎?因為我,和她一樣愛你!因為她希望你光明磊落,希望你有骨氣,有擔當,希望你護佑你的百姓,她要你死也不向那種畜生認輸!”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世的,但我想,她或許死得壯烈。她絕不可能屈服,也絕不要你屈服!”
說罷,她才松了手,這隻手将要落下,卻被他攥住,攥緊。可方一攥緊,他便意識到了不妥,松開手來。
二人皆陷入如監牢一般的沉默中。
李焉識苦痛地垂着頭,許久又複重重擡起:“可我不能任由他對付你,絕不可能!我絕不能讓你,再因為我,受到一點點傷害!哪怕我替你去死!”
“李焉識,我也從來沒要放棄我自己!”
“我昨晚說了,你睡得太早沒聽見,我再說一遍。”
她吞咽下怒火,堅定不移地望着眼前滿眼愧疚悲憤之人,再度開口:
“生死,都是大事,不可輕易與人許下,若……算了,太多了懶得說了,就一句:我願與你同生共死,你要是不要。”
他望着她澄澈幹淨的雙目,烏黑的睫毛微微顫動,一如初見。
在喬宅的那個夜晚,她說人生苦短,隻怕遺憾。他揣着謊言,撇下恐慌,歡喜地擁抱了她的熱烈赤誠。
在白水的郊外,湛藍天空飄過的蒼雲之下,她落了第一個主動的吻。他咽下謊言,自欺欺人,纏綿地以吻回應她的信任期冀。
他卻終究皆是辜負了。
她還是那樣的她,奮不顧身。可自己不能再接受她的奮不顧身了。
他向來厭惡自己臉上挂着的那副面具,今日卻要謝它。
他将不忍與徘徊咽下,動了動喉結,平靜地搖了搖頭,微微笑:“梁姑娘恩情,李某隻能以死相報。斷斷不可再拖累。”
她的唇微微顫動又合上,眸子垂下,又再度擡起,隻勉強客套地笑着。
“罷了,罷了……被人追逐亦是一種困擾。戴黔之于我,我之于你。我清清楚楚地曉得這種困擾。”
她的釋然叫他愈發心傷,自責道:“是我沒用,難報大恩,護你周全。”
她終于理好情緒,遮不住的苦澀化作粲然一笑:“這沒用已然沒用一回了,便不說廢話。想想怎麼讓自己有用點兒?”
他沒有開口,隻斂下眸子微微點頭。
許久,她理清了思路緩緩開口:
“咱們來捋一捋,你查出來的那些煙花之地,都跟他扯不上關系嗎?”
他搖了搖頭:“扯不上,财賬記得清楚,營收所得皆在那柳林兩位東家手裡,他雖與那兩位有所往來,可沒有證據表明這些财物進了他府上,我亦不能貿然去搜他的府邸,更何況狡兔三窟,切不可先授人以把柄。”
她蹙起眉來沉思道:“他若真不花這些錢,開青樓做什麼?還有,你查了那些女子的來曆嗎?”
李焉識細細回憶:
“一部分是迫于生計經掮客介紹去的,簽了賣身契,一部分是買賣,還有一些……交代得倒是正常,隻是問到從前的家庭,營生,籍貫,便什麼也不肯說。也正常,青樓女子的來曆大抵就是如此。戶籍管轄之權不在我手,故而想要調閱确認,很難。”
“我……我有一個想法。”她目光閃爍不安,望着出神的李焉識。
李焉識望向她,并沒有太指望她這回亦能歪打正着,卻也還是撐着微微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你有查到林謙文在外頭金屋藏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