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的雨越下越大,後半夜竟雷風狂作,将驿館的門扇掀掉了一盞。
趙青晖被雷聲驚醒,猛地翻身從枕下摸出一支泛着冷色銀光的匕首,大聲疾呼:“允娘!允娘!”
屋内油燈随之點燃,幽暗的内室漸漸被微弱的光照亮。
小宮娥打着呵欠将燭台擱在案頭,語氣十分不耐煩道:“殿下又怎麼了?”
來人并不是她的乳母允娘。
是了,允娘早在半月前就殁了。
數月前,胡人揮刀入關,擄走了皇帝并一幹趙姓宗室。汴京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斷了漢軍的氣勢,也燒斷了皇室的傳承。
時值世家門閥割據,博弈間不知道誰想起來姓趙的還有一支遠親。于是烏泱泱一群人便直奔青州,簇擁着尚在襁褓的襄王遺孤就地登基。趙青晖也因胞弟趙青農搖身一變成為天子,身份水漲船高成為長公主,被裹挾着一路南下遷都。
趙青晖默了默,伸手擦掉額角的冷汗,聲音嘶啞道:“我怎麼聽見門外有動靜,是不是阿農在哭?阿農呢?”
方才進來的小宮娥毫不在意,敷衍她:“是風太大,夜雨急,吹壞了西廂房的門扇,明日大人們便會差人來修繕,殿下放心就是。”
卻絕口不提趙青農。
趙青晖望着青褐色的帳頂怔怔失神。
她心裡清楚自從南下以來,她無親無靠隻能順從,畢竟若是乖順聽話,則每日早膳時間還能看兩眼胞弟。若是哪天不順大人們的意,那随時都有可能被丢在半路,任那些流民把她撕成碎片,更遑論見到小皇帝。
想到這裡,她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狠戾,但很快又恢複了往日裡嬌氣的模樣,諸多抱怨:“這是走到哪裡了?怎麼那麼多雨!”
燈火昏暗,小宮娥并沒有注意到趙青晖那一瞬間的殺意,而是有些趾高氣揚地道:“您有所不知,咱們已經入了王家的地界金州府,就是那位世家第一公子王琅的王家。”
小宮娥毫無心計十分淺薄,趙青晖心裡默默罵了句蠢貨,面上卻不顯,讨好小宮娥道:“好姐姐,你懂得真多,那王家是什麼人家?金州府又是哪裡?”
小宮娥果然很受用,一副你怎麼這都不懂的模樣,洋洋灑灑地吹捧起來。
“琅琊王氏你總聽說過吧?那可是自前陳就有的第一世家。王琅公子的父親王思大人是武宗皇帝在世時親任的金州刺史,擁兵十萬坐鎮金州府。王琅公子的母親則出身陳郡謝氏,是尚書令謝賢大人的族妹。
據說他貌如宋玉,才比建安,清雅矜貴如山間明月,是大梁女子最最喜歡的人。三年前來汴京的時候,擲果盈車,額角叫一群沒準頭的女子磕破了皮,王琅公子不僅沒有發怒,還微笑着讓大家慢一點……”
在她叽叽喳喳地說的一大堆關于王琅的廢話中,趙青晖隻聽到了金州兩個字。
“沒想到王琅公子是這般人物,隻是不知道他父親又是什麼模樣,我好想看看呀,不知道他會不會在金州府衙見駕。”
趙青晖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想引導她再說些什麼。一位容長臉的婦人一臉嚴肅地走進來。小宮娥吓得趕緊跪伏在地,比方才對上趙青晖不知道恭順多少倍。
婦人開口便是質問:“殿下還想知道什麼不如直接問老奴,一個司灑掃的丫頭呆頭呆腦的知道些什麼。”
自允娘離世後,大人們便派了這位出身鳳陽殿的陳媪來管事。她是正經八百的皇後嫡出顯甯公主的乳娘,管教起趙青晖來理直氣壯。
而趙青晖無權無錢,除了一個空殼的長公主身份,半點用處也沒有,隻能受制于人。
一路上她裝出逆來順受的模樣接受朝臣們的安排,謹小慎微地表現自己溫順聽話。對上這些舊宮老奴更是是唯唯諾諾,哪怕他們克扣膳食也一聲不吭,隻為了自己和胞弟能在亂世苟活。
可今日不一樣!
趙青晖扒拉着腦袋眼底滿是焦慮,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
金州乃兵家要塞,金州刺史手握重兵。昨日他們一行人已經進入金州府,金州刺史王思卻稱病不見。
她曾預想過會被王思拒絕,甚至他與朝臣勾結,最終将自己丢出去喂野狗。卻沒想到如今連人都見不到。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一路上的沉默寡言裝鹌鹑都是為了金州這個機會,而這很可能是她唯一的機會。已入窮巷,必須奮力一搏才能有一線生機。
她必須想辦法見到金州刺史王思。
陳媪還在那裡如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地望着趙青晖,等待羊羔似的女郎像之前一樣在她看似關懷,實則告誡的敲打中敗下陣來,再忙不疊地向自己道歉。
然而這次等來的不是道歉,而是趙青晖的一聲冷笑,而後她眼睜睜地看着少女發瘋似的擡手将方才擱在手邊的燭台揮落在地。
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地毯緞子頓時化作嘗到滋味的火蛇,一竄三尺高,幾乎要将少女吞沒在火海中。
趁人還沒來得及反應,趙青晖幾步沖向陳媪,用盡全身氣力扣住她的手,不要命似的扯着她往火中去。
陳媪顯然沒想到趙青晖一路上溫吞水般地任人搓扁揉圓,此時卻會突然發作于她。一個不防,竟被小貓崽兒似的嬌弱少女拽得一個踉跄,将将一頭栽進火裡。
臉皮被燎人的火舌舔過,登時褶皺卷曲,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陳媪被吓得厲聲尖叫,眼前的少女卻沒想就此罷休,而是以同歸于盡的架勢死死抱住她,不讓她有絲毫掙脫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