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可以不管他們的死活,她不能。
這一刻的趙青晖似乎找到了自己身為大梁公主的責任,與一年前那個隻求一條生路的小女孩判若兩人。
她沒有拒絕老農的加入,而是很鄭重地說了句“多謝”。
晌午的風熱浪撲鼻。
趙青晖匆匆喝掉水囊裡剩下的鹽水,濕濡的舌尖溜過唇瓣,她喚尹寬:“我們改道去豫州。”
尹寬不解:“不是要去金州?”
他們都以為長公主這樣強勢是為了千裡救夫郎,這全天下的女子或剛烈或柔順,不都把夫君放在第一位嗎?
“去金州,給王大人陪葬嗎?”
趙青晖斜睨着尹寬,神色中流露出少有的不耐煩,但是她還是忍住了,大大方方解釋道:“我們去豫州,搶汴京。”
她的野心此刻一覽無餘。
她在乎王琅,喜歡王琅,可她更知道怎麼樣才是對大梁好。
“圍魏救趙,比南北要塞的金州更重要的是已經到手的舊都汴京。”趙青晖如是說,“我不信胡人舍得下已經到手的肥羊,就算将在外軍命不受的右賢王也吃不住這個虧。”
她将一封帛書遞給尹寬。
男人的手指節發白,染血的帛書在日光下那樣的刺目耀眼。他望着馬背上脊梁筆直的女子,玄鐵甲胄下露出的明黃裡襯刺得人眼眶生疼——那是隻有帝王才能用的顔色。
這一刻他終于感受到了來自上位者的壓迫。
尹寬不敢再言,深深抱拳屈膝行禮,“末将不敢。”
就在他以為趙青晖還會說點什麼的時候,有親衛急匆匆捧着書帛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殿下,琅琊王氏送來血書。”親衛捧着玉托盤的手在顫抖,盤中赤金螭紋劍穗沾着未幹透的墨迹,"王老太爺說...說若長公主肯與大公子和離......"
"嗆啷"一聲劍鳴截斷了親衛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音。
趙青晖反手将佩劍擲入青石,劍刃穿透三寸厚的石闆,将琅琊王氏的族徽釘死在"豫州"二字上。她摘下護臂扔給侍從,露出小臂猙獰的舊傷疤,昔日的血淚已經流盡,但還是在她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懵懂着求王家庇護的少女了。
“告訴王老太爺,他的孫子,孤收下了。”她屈指彈在仍在震顫的劍柄上,九霄環佩般的清越聲響徹營地,“再提醒他,這柄武宗皇帝的龍淵劍,斬過前朝十八路節度使的項上人頭。”
山間的風席卷着枯枝發出尖嘯,三萬将士的呼吸在此刻不約而同地凝噎。
趙青晖卻突然笑了,金絲馬鞭挑起尹寬的下巴,居高臨下道:“尹将軍現在還以為,孤會像話本裡那些蠢婦,為着未婚夫哭哭啼啼誤了國事?”
她指尖掠過腰間玉帶,扯斷的珍珠串噼裡啪啦砸在堅硬的地面,"七日前,兵部十二道加急文書催發金州糧草,押運官卻偏偏是王氏門生。”她的聲音如寒霜過境:“孤命殷大人先行前往金州支援,不過月餘的路程卻遲遲未到,焉知沒有戶部那位王大人的意思。”
親衛隊中有人倒抽冷氣。
幾個參将突然想起,半月前戶部中郎将暴斃,接任的正是王琅堂叔。夏日熱浪卷着細碎的葉子灌進甲胄,卻不及長公主接下來的話冷冽:“孤倒要看看,是胡人的刀快,還是這些名門世家的脖子硬。”
"報——!"
又有渾身浴血的斥候滾落馬鞍,從懷裡掏出半塊虎符:“金州小滿大人送來密訊!程軍師命人拆了城門樓檑木,正在鑄造......”話音未落,東南方突然騰起沖天火光,将半邊夜幕燒成血紅。趙青晖霍然轉身,腕間翡翠镯撞在劍鞘上迸出裂紋——那是王琅在中秋燈會上買來贈她的。
“好個琅琊王氏長公子。”她忽然大笑,解下披風抛入火堆,明黃緞面在烈焰中翻卷出龍紋,“傳令三軍,第一個拿下信縣者,賞金千兩,封——”她刻意拖長的尾音被夏風嚼碎,馬鞭直指豫州方向:“萬戶侯。”
尹寬瞳孔驟縮。
信城乃汴京城外一小縣,卻是拿下汴京城的關鍵,這位長公主不是亂來,她是認真的。他望着熊熊火光中一言不發的趙青晖,突然明白那件披風為何偏用明黃作襯。
親衛隊裡幾個略有幾分家資的子弟們面色慘白,大梁祖制,非皇族不封萬戶侯。
他們終于想起,眼前這位監國長公主是親手射殺胡人将軍,臨危不懼血染金州的真煞星。
“唯長公主馬首是瞻!!”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向趙青晖俯首臣服,總之呼呼啦啦,再場沒有人敢不跪的。
尹寬單膝跪地鄭重道:“末将唯長公主馬首是瞻。”
這一刻趙青晖悄悄在心裡舒了口氣,她知道,這些人,總算是她的人了。
寅時二刻,當第一縷天光剖開雲層,趙青晖的白玉扳指已染成血色。她踩過胡人斥候的殘破頭顱,望着城樓上将傾的狼頭旗輕笑:"傳信給右賢王,他若肯将孤的人完璧歸趙,孤許他在陰山南麓放三十年馬。"
殘旗轟然墜落,可她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喜悅。
趙青晖摩挲着袖中王琅最後送來的家書,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
血色月光潑在城垛上,王琅倚着斷戟擦拭手中的長槍,玄鐵鑄造的輕響混着城外胡笳聲,有女聲從破敗的屋檐下緩緩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