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至畫舫停靠處,柳絲拂動,碧水脈脈。
洛雨拱手作禮,正欲與紅蕖道别,陰雲翳翳的天空,陡然打落一片豆大雨點。
三人猝不及防,紛紛舉袖遮雨。
青浦替洛雨遮,洛雨替紅蕖遮,紅蕖替自己遮。
雨勢漸疾,紅蕖手足無措,洛雨欲言又止。
青浦伶俐,眼見風雲倏變,果斷道:“少爺,紅蕖姑娘,這雨下得這樣大,我們還是先到畫舫上躲躲雨吧?”
洛雨腼腆,眼神期待地望向紅蕖,輕問:“好嗎?”
紅蕖躊躇,自覺不便與洛雨主仆共處一室,呆在原地磨磨蹭蹭。
而雨水已經毫不憐香惜玉地打濕她的全身。
青浦急道:“紅蕖姑娘,我們又不是豺狼虎豹,不會吃了你的。再不上船躲雨,我們幾個就都要被淋成落湯雞了!”
話音未落,天空降下瓢潑大雨。
雨勢滂沱,如同開閘洪水,恣肆傾瀉。
紅蕖見一時雨勢難收,無奈隻得點點頭,與洛雨和青浦奔上畫舫。
畫舫精美豪華,裡面陳設、用具一應俱全。
三人來至畫舫廂中,青浦尋了兩方幹巾,奉與洛雨和紅蕖搽面。
又尋了一尊小爐,添了炭,生上火,安與洛雨和紅蕖烘烤鞋襪。
彼時,隻見紅蕖雲鬓钗斜,縷縷青絲熨帖在花頰雲頸上,宛如蜿蜒小蛇。
粉面敷雨,瑩瑩水滴順着精緻的下颌滑落,仿若斷線珍珠。
整個人看上去,堪堪一朵雨打嬌荷。
洛雨也是一身狼狽。
雨濕春衫金鈎亂,泥濺雲履鞋底污。
大約因為雨水微寒,讓他的玉琢容顔更增清冷,含情眉眼愈添氤氲。
二人各自忙忙整理儀容。
青浦去船尾,尋船夫生爐烹茶。
一時間,廂中隻剩紅蕖和洛雨。
之前,紅蕖和洛雨相會,都有旁人在側。
像這樣單獨共處一室,還是頭遭,二人當下難免都有些局促。
但對坐廂中,啞然互觑,也是尴尬。
何況,洛雨心頭砰砰直跳,再這麼啞坐下去,隻怕紅蕖也會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于是,洛雨開腔道:“都怪小生勞煩姑娘領路,未曾想天降大雨,連累姑娘受困。”
紅蕖溫婉道:“公子言重了。想來這雨也下不了多久。”
洛雨又道:“可惜玷污了姑娘的裙襪,要害姑娘回屋漿洗了。”
紅蕖莞爾一笑道:“無妨。裙襪總歸要洗的。”
出于對寶哥的忠誠,紅蕖不欲與洛雨過分熟絡,因此回答總是精簡。
洛雨歉意地點點頭。
他外表淡然自若,内心卻兵荒馬亂。
或許是從未想過能與紅蕖單獨相處,或許是生怕紅蕖對自己所言不感興趣,也或許是能與紅蕖安然對坐,洛雨便已心滿意足,平日裡,心思機敏、言談潇灑的他,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出要跟紅蕖說些什麼。
紅蕖見洛雨無話,自己也不願多言,便推開窗棂,眺望湖上雨色。
洛雨見紅蕖沉醉煙雨風光,便也學着她,推窗靜賞。
二人各自看向窗外,廂中就此靜默,隻剩雨打窗棂,兀自劈劈嘙嘙。
窗邊雨珠漣漣,湖面跳珠倒濺。
紅蕖看着看着,忽然伸出一隻手,接住一串雨水,喃喃道:“落雨……洛雨……”
洛雨雖然眼睛看向窗外,但心思卻全在紅蕖身上,聽聞她輕喚自己姓名,立馬轉過頭來:“姑娘喚我何事?”
紅蕖愣了一下,嬌羞道:“我是忽然發現公子姓名,正好諧音‘落雨’,就情不自禁念了出來,并無何事。”
洛雨亦腼腆一笑:“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我娘親難産,足足疼了兩天,才把我生下來。而我剛一出生,便天降傾盆大雨。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刻未停。”
“我父親見此,便說,‘這孩子随雨而降,正好我們家又姓洛,那就取名叫‘洛雨’吧。”
“所以,落雨,洛雨。”
說罷,與紅蕖相視一笑。
飄風急雨中,船身随湖水波濤輕輕起伏。
洛雨凝望大雨如注,出神道:“說來,我跟雨,真是緣分不淺。”
“除了我出生的時候,天降大雨之外。我娘親離世的時候,也是天降大雨,一連下了好些天。”
“我娘親因為生我時難産,在月子裡又落下病根,從此纏綿病榻。”
“我小時候不懂事,不知娘親生病,總吵着讓她下床陪我玩耍。”
“她離世時,我才五歲,還不知何為生死。”
“隻記得,不知從哪天起,娘親忽然開始昏睡,怎麼叫也叫不醒。”
“後來,家仆給她挪動了安寝的床榻。”
“新床榻高高的,我踮起腳也望不見娘親的臉。”
“有一群人圍着她的新床榻,吹吹打打。還讓我在她的新床榻前,叩叩拜拜。”
“我以為這樣吵,娘親一定會很快醒來。”
“誰知,過了幾天,家仆就把她連同新床榻,一起擡到山上埋了。”
“我長大了些才知道,原來那方新床榻,叫作‘棺材’。”
“棺材被埋進土裡的時候,我忽然驚覺,娘親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我和父親撲在娘親墳頭,哭了很久。”
“那天,雨特别大,聽我父親後來說,就跟我出生的那天,一樣大。”
“雨聲掩蓋了我們的哭聲。旁人聽不清我們的哭聲,我們就能哭得更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