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婉甯是頭一次來白城寨。
她曾經看過賬目,所以一早便知道白寨人口少,規模也是幾個寨子中最小的,隻是今日初見,她對白城寨的印象卻是最好的,青城寨的熱鬧擁擠,玄寨的壓抑幽暗,主寨肅穆莊嚴,白寨竟有種婉約清麗之感。
家家戶戶都是青竹制成的吊腳樓,主路兩側種滿了粉白相間的格桑花,戶戶門前都有一條蜿蜒的水渠,清澈的山泉水從裡頭流過,玲琅作響。
青竹小築,鄰水成街。
“六娘子,前面那座宅院便是七哥家了。”
華婉甯順着明芝手指的方向看去,造型雅緻的三層竹樓赫然立在前頭,四周翠竹掩映,顯得格外幽靜。
行到近處,她才發現桑羽家的門頭上居然挂着兩盞雕花棱木彩罩燈籠,下頭垂着鮮豔的五色絲縧。
她心中不覺生出一股親切感來,如今夏末,再有幾日就該是祈燈節了。
懸彩燈,挂絲縧,便是祈燈節特有的習俗,
隻是這祈燈節是江南地區獨有的節日,蜀地全然沒有這個講究。是以,能在此處見到祈燈節之物,确實令她驚訝。
明芝向門房表明了身份來意,很快便有小丫鬟迎出來,為二人引路。
華婉甯跟在後頭,一路穿過青竹叢生的小路,直奔後院而去。
眼前這座宅院雖不大,但裡頭的陳設布置十分講究,花木蔥郁盎然,衡廊疊翠,山石蜿蜒,絲毫不亞于江南府邸的園景,處處亦彰顯着主人家獨特的審美。
華婉甯一路沿着花陰小徑前行,心中不覺有些好奇,如此井井有條,馨香雅緻的園子,難道是出自桑羽之手?
穿過一道垂花門,青磚栗柱的小院中,正有一座簇新的六角小亭,庭外一圈盛放的白牡丹花,将這翠色小亭緊緊擁在中心。
亭下端端坐着一位中年婦人,正望着她輕笑:“六娘子,快請進。”
溫柔的聲線令華婉甯眼前一亮,此人容貌端麗,氣質溫婉,一襲暗金繡紋對襟長裙,外罩淡藍色的衫子,發髻光滑烏亮,斜插着兩支玳瑁梨花钗。
華婉甯颔首福了福身子,向她施以晚輩之禮:“見過夫人。”
明芝将随身帶來的禮物恭恭敬敬擱在桌子上。
華婉甯:“晚輩初次拜訪略備薄禮,還請您笑納。”
桑夫人笑盈盈地看着桌上的禮盒:“客氣了,今日七郎外出了,方才我聽門房傳話,便自作主張将你請來,六娘子不會見怪吧?”
華婉甯恭敬地回答:“晚輩不敢。”
說話時桑夫人的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華婉甯身上,她十分認真的端詳着眼前這位女子,月貌花容,潘鬓沈腰,實在是萬裡挑一的神女容顔。
想不到,竟會流落到這山野匪寨成了那莽漢之妻。
如此想來,桑夫人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紅顔薄命,更何況這亂世之中。
“我看六娘子,不像是巴蜀人士,不知······”桑夫人的聲音溫婉動人,叫人如沐春風。
華婉甯:“晚輩生于彭水之畔,随父母在生活在豫章郡。”
“原是美人輩出的豫章郡啊!怪不得這般纖姿玉色呢。”桑夫人笑意款款地望着她,眼底卻不覺閃過一絲失落。
“桑夫人謬贊,晚輩實在愧不敢當。”華婉甯擡眸望向對面的婦人,看得出她年輕時也是個絕色美人,隻是生活在這山野之中,眼角眉梢或多或少都留下些歲月的痕迹。
“要說起來,夫人您氣韻灼華,才是自然天成的佳人。”華婉甯知道自己此番有求于人,自然得說幾句好話,讨幾分歡心。
果然,上首的桑夫人掩面一笑,模樣甚是開懷:“罷了罷了,美人遲暮而已。”
她擡手為華婉甯斟滿一杯熱茶。
“六娘子嘗嘗吧,這是我親手炒的茶。”
碧玉半透的茶盞中飄起袅袅茶香,華婉甯恭敬接過淺啜一口:“此味倒是與黃州松嶺有幾分相似。”
桑夫人抿唇,面上頗有幾分得意:“家父從前官拜嶺南參道,我幼時便随父母生活在黃州,細細算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華婉甯握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原來如此···”
來之前,她隻聽明芝提過兩句,七哥之母從前是官家女,流放途中被桑家兄弟解救,後來就結了夫妻,生下了桑羽,隻是這位桑夫人十分高傲,幾乎不與寨中人往來。
如此想來,自己的境遇與桑夫人豈不是正有幾分相似,她忽然一頓,一個大膽的念頭略過心田。
她試探性地開口:“不知桑夫人這麼多年,可曾回過家鄉?”
語落,對面的夫人不禁莞爾,好似聽到了什麼俏皮話一樣:“巴蜀與黃州相隔千裡,更何況,我乃罪臣之女,家都沒了還回去做甚?”
華婉甯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正猶豫間,對面的桑夫人又開口:“不過,到底是兒時的故鄉····”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怅惘,若非父親獲罪,她肯定能平安順遂的度過一生,而不是如今這般,隐居山野。
桑夫人:“你我都是外族人,自然比旁人多幾分親近,我寡居多年,你不必随他們那樣喚我桑夫人,叫我雲瑤夫人即可。”
華婉甯看得出來,她對于命運的安排頗為不滿,不然,也不可能對隻有一面之緣的自己說這些,于是溫柔恭順地喚了一句:“雲瑤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