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娅迷迷糊糊蘇醒時,屋子一角的拉切爾醫生正在附耳對克裡斯蒂安說着什麼。克裡斯蒂安面色凝重沉冷,雙眉緊鎖,目光偶爾擔憂地望向正低垂眼睑、透過睫毛觀察他們的麗娅。
拉切爾醫生比劃了一下腹部的某一個區域,猶豫着說了句什麼。克裡斯蒂安猛地回頭凝視醫生,醫生忙舉起雙手退後半步,似乎在說,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克裡斯蒂安的目光漸轉陰沉,猶疑地重新望向麗娅。
麗娅完完全全清醒是在三天後。護士幫她更衣的時候,麗娅發現,她腹部在醫生比劃的那個區域上,留了一道青紫的傷痕。
這是克裡斯蒂安在他的人生中頭一次感到迷茫。他一直遵照他的教育、經曆所傳達給他的宗旨行事:如果你想要一樣東西,就得自己去争搶,因為隻有最強的人和手段最高明的人才能取勝,低劣的弱者隻配去死,非但在不同族群之間是這樣,即便在同一個族群之間也是。
他不明白他哪裡做的不對。即便那個卑賤的小雜種已經死了,她為何還是對他念念不忘?為了他,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騙自己。甚至不惜為了他殺死親生骨肉、不惜為了他而險些喪命!她傷得那樣重,以後很難再次有孕。那樣一個家世、背景遠遠不及他的微賤男人,憑什麼值得她如此相待?
克裡斯蒂安開始有幾分正視阿列克謝了。這個阿列克謝,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麼微賤的雜種……他到底用了什麼樣的手段——妖術一樣的手段!——讓她如此徹徹底底的死心塌地?
可惜,克裡斯蒂安的教育和經曆不會讓他明白:隻有真誠的,充滿尊重、平等的愛,才能激起另一個靈魂裡同樣真誠的愛。
真正的強大,不是靠監禁、掠奪、暴力、傷害來證明的。不,隻有弱者才需要以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真正的強大,是給予,是包容,是奉獻,是仁慈,是發自内心地想要捍衛他人與生俱來的尊嚴和自由,無論是對誰、對哪一群人。
愛情或許有一萬種形态,但好的愛情,絕不該是隻對你愛的那個人好,然後對其他一切毀天滅地。它應該能激勵你,讓你變成一個更優秀,更善良的人。
那晚,克裡斯蒂安親自給麗娅端水喂藥,但之後并沒有去書房,而是在床邊坐下,沒頭沒腦地問了句話。
“他值得嗎?”
麗娅疑惑地望着他。
他掀開她的被子和睡裙,微涼的指腹輕輕拂過那道青紫色的瘀傷,低垂的眸掃過她平坦的小腹,嗓音沙啞。
“寶貝……我本來舍不得你傷心……但現在想來……沒讓你看看我們的女兒,真是個錯誤。
“她都已經成型了,寶寶……小胳膊小腿,連一根根小肋骨都依稀可見……那麼漂亮可愛的小姑娘……”
克裡斯蒂安哽頓片刻,然後猛地擡頭望向麗娅,眼裡淚花閃爍。
“你難道一點都不心疼嗎,寶寶?為了那個男人……為了他,你竟然舍得殺死我們的孩子,殺死你自己的女兒,你……”
麗娅起初确實有那麼一瞬驚懼,但立刻就釋然了。她答應過阿列克謝不會去尋死,但既然被發現了,她也不怕死。
她冷笑,沒有打手語,用氣聲說出了這句話。
“你殺了那麼多别人的孩子,憑什麼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你連做一個人都不配,憑什麼可以做一個父親?
“與其生下你的孩子,我甯可去死。”
被心愛的女孩兒這樣侮辱,傷透了男人的自尊。克裡斯蒂安的手臂痙攣般地一抖,用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沒扇麗娅一個耳光。恢複克制後,他猛地探身往前,冰涼的大掌緊緊扼住了女孩兒的咽喉,英俊的五官因憤怒而扭曲。
“你那麼喜歡那些賤種,我明天就能送你去特雷布林卡。”
麗娅在窒息中冷笑,沒再回話。
索爾仁尼琴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
一個人,隻有在他還未失去一切的時候,才在權力的控制範圍内。一旦被剝奪了一切,他就超出了權力的掌控,重新獲得了自由。
她,就是那個被剝奪了一切的人。
然而克裡斯蒂安并沒有掐死她,也沒有把她送去特雷布林卡。他第二日拿了個小盒子到麗娅面前,強硬地拉起她的右手,将盒子裡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她的無名指上,然後将另一枚戴在了他自己手上。麗娅瞅了自己手上的戒指一眼,把它摘下,随手扔在了窗台上。鴿子蛋大小的鑽石噹啷一聲磕在窗棱上,滾了幾滾,在卧室的牆壁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我已經有丈夫了。”
說完,她就要轉身離開。男人倏然拽住她的胳膊,不顧她的掙紮抵擋,緊緊握住她的手,語氣惡狠狠的。
“老實點兒,别考驗我的耐心。下月回慕尼黑,婚禮在那裡舉行。”
麗娅怔住。德軍在東線節節敗退的消息,她也有所耳聞,但她沒想到撤退發生的這樣快。
特雷布林卡那日後的第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下。
克裡斯蒂安替她抹去淚。婚戒拂過她的臉頰,比淚珠還要冰冷。
“你如果真的這麼喜歡卡齊米日,我們戰後還是可以回來的。”
麗娅冷冷瞥了男人一眼。她哭,是因為戰争就要結束,像他這樣的惡魔很快就要接受應有的處罰。
但是克裡斯蒂安不知道她的心思。見她沒再頂嘴,男人的聲音柔和了幾分,長臂一勾,将她攬在懷裡。
“我們也可以留在慕尼黑,也可以去柏林、蘇黎世、維也納……寶寶,隻要你喜歡,我願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的,在我心裡,你永遠排在第一位。”
被一個屠殺犯放在第一位,麗娅真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他把戒環重新套在她手上,輕輕揉撫鴉發,語調溫柔得能融化三尺寒冰。
“寶貝,你乖乖的,好好待在我身邊。我保證,我會讓你成為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最幸福的女人。”
麗娅沒再抵抗,心裡甚至升起了一點兒希冀。即便代價是要嫁給克裡斯蒂安,去了德國,她或許能親眼看見阿列克謝的大仇得報,看着那些惡魔被處以極刑。
然而,到了慕尼黑她才發現,她心裡那點兒希冀終究是枉然的。馮·曼施坦因家族隻手遮天,在同盟國親友衆多。戰争結束後,克裡斯蒂安非但沒被起訴,還被授予外交部要職,自由出入各國,連限制令都沒有。
如此惡貫滿盈之人,憑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憤恨與惱怒過後,麗娅很快就意識到,作為克裡斯蒂安法律上的妻子,隻要她耐心蟄伏,不怕沒有報仇的機會。不單是為了阿列克謝,也是為了那些孩子,以及所有那些無辜枉死的亡靈。
于是,她開始了自己的籌謀。
次年的冬天,她說自己很想去滑雪,求克裡斯蒂安帶她去瑞士。麗娅鮮少主動對他說話,更别提是這麼簡單的要求。克裡斯蒂安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帶她去了聖莫裡茨。
千裡冰封、萬裡雪飄時節,阿爾卑斯山脈上下銀裝素裹。玉山亘野,瓊林分道,好一片風景如畫。傍晚時分,麗娅出了滑雪度假村,執意要去看落日。克裡斯蒂安拗不過,又不想拂了她的興緻,跟着她出了門。
聖莫裡茨湖的北側有一處小丘,山林秀麗,人煙稀少,正是看落日的好去處。山間小徑蜿蜒曲折而上,逐漸陡峭,往山的一面是層層秀林,另一面是成直角墜落、幾乎毫無傾斜的山谷,深溝的峭壁直直墜入聖莫裡茨湖中。隆冬時節,小徑被積雪覆蓋,穿着雪靴都會打滑。克裡斯蒂安緊緊握着麗娅的手,小心翼翼走在她和山谷之間。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麗娅喘着氣停下了腳步,謹慎地往山谷探出頭。冰封的聖莫裡茨湖反射着落日的餘晖,一株大樹從山谷陡峭的石壁中橫出,枯萎的樹桠在風中無聲地搖擺。
克裡斯蒂安把她拉回他身邊,動作間,又立在了她與山谷之間,擋在她身前,背對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