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他命中生來所缺少的“母親”這一位置形象,就是被這個女人給補足的。
想也知道,溫言他們被下毒藥的年紀皆不過十歲,林芷就算是一代神童,也不可能神通廣大、博覽群書到這種程度,能熬出一記藥效如此經年持久的毒藥來——當然,小溫言他們年少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按頭灌一碗,按量來算,也确實該毒入五髒六腑、無藥可救了。
溫言從小就不愛喝這種苦東西,每回皺着眉頭撅起小嘴,林芷的母親就會摸摸他的腦袋,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摸出一塊山楂放到桌上,好聲跟他打着商量,說這是好孩子乖乖喝湯後才能得到的獎勵。
同時,好在這位閣主是個講究“可持續性發展”的人,在三五年過後,喂入他們體内的毒藥量攢夠了,林芷也年莫十五六,正好能接上班了,可以用來“更新換代”,開始按月按量給他們灌解藥,來壓制體内的毒性。
……從而也能确保手底下這些人為了活命,全都不得不對他表忠心,絕對會為他所用。
簡直是毫無纰漏的算盤。
溫言又陪着林芷他們聊了兩句,好不容易将人給哄走了,換了身衣服,就準備往年輕人的書房走去。
在這種打定了主意的事情上,他向來雷厲風行。
侍女站在屋外輕敲兩下,随後推開了屋門;年輕人正坐在書桌後寫着什麼,擡頭看了眼走進門來的溫言,似乎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坐。”年輕人擡手比了下面前的椅子,“怎麼來得這麼快,最近也沒什麼大事了,不再多休息會兒?”
溫言此刻面對着年輕人,真是無論如何勉強都笑不出來了。
“閣主,”溫言一撩衣服下擺,單膝跪在了地上——他已經很久沒有行過這麼标準的禮數了,“我要請辭。”
年輕人落筆的手一頓,面有不解地望向溫言,像是實在不明白這話該從何說起似的,頗有些苦口婆心地勸慰道:“阿言,我可以問問理由麼……畢竟再想培養一個像阿言你這樣趁手的刀屬實不易,倘若隻是因為這次将你關在地牢裡的事,我之後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也會讓林芷竭盡全力……”
“閣主,我意已決,事到如今不如将話攤開了講,”溫言擡起頭,目光灼灼,打斷了對方,“老先生……被關在地牢裡的事,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吧。”
他從來沒有用這種頂撞的态度面對過年輕人。
年輕人被搶了白,再裝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索性向後靠上了椅背,以一種居高臨下地态度道:“是,是我做的。阿言,為了一個籍籍無名的老頭來這樣跟我叫闆,可不劃算啊。”
劃算?
人命這種東西,怎麼算都不該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字眼,就這麼一筆帶過。
“溫言,每回你隻要幫我做成了事,殺完了人,我都會給你獎勵……”年輕人面上一哂,“金錢、珠寶、山珍海味、甚至是地位,這所有的東西,隻要是我能給的,全都有你的份。”
“我不明白,溫言,是我這些年對你還不夠好嗎?”
誠然,雖然溫言從來沒有主動開口讨要過什麼,可數不勝數的财富和組織裡趨之若鹜的地位,确實全都經過年輕人的手,湧到了他的身邊。
可他哪怕再像一把刀,也隻是一個人。
一個有血有肉,心裡擺了一杆秤的人。
自從進了組織之後,他吃過的苦是真的,可跟當街流浪吃不起飯比,也實在不過爾爾——至少他的命保住了;再之後,年輕人三天兩頭來找他閑談,年複一年地給他準備“獎勵”和生辰驚喜,他也全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所以他願意去當年輕人手下最利的刀,被呼來喚去近十年,也毫無怨言。
可再往前呢?
柏清河施舍的那串糖葫蘆讓他在烈日炎炎下的犄角旮旯裡撿回了一條小命,所以他心甘情願地一次次主動後退自己的底線,哪怕是抱着被年輕人發現後會被懲罰的風險,也要去滿足對方那一個又一個的小要求。
再往前呢?
老先生見他為了躲避那包子鋪老闆的掃把,總是往返于學堂圍牆下,餓得瘦骨嶙峋,到底是于心不忍,從飯包裡摸出了自己早起買來的午飯——一塊已經被放涼了的饅頭——掰了半塊,伸手探出窗去,遞到了溫言手裡。
小溫言擡頭對上了老先生的視線,對方笑得和藹,對他道,吃呀孩子,下次要是再沒飯吃了,就來這扇窗下,我身子骨老了吃不了那麼多,剩下的半塊會給你留着的。
“你想請辭,可以,我同意了,但是溫言,你還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嗎?”
年輕人一句話将溫言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不記得了吧,那應當也不記得自己結過多少仇家了,”年輕人擡起手,比了個“請”的手勢,“你說要把話攤開來講,我也可以告訴你,隻要你等下走出了這扇門,你叛逃組織的消息就會被暗中擴散到皇城的各個角落,到時候自然什麼蛇蟲鼠蟻都會願意來摻上一腳。”
溫言仿若未聞,神色不變,從地上站起身,拍了兩下衣擺的浮灰,一句話也懶得多說,頭也不回地擡腳就往門外走去。
年輕人确實如他所說,沒有再出言、或是動手攔他。
秋日天氣轉涼,陽光也遠不像在七八月的盛夏那般刺眼,透過樹影,就這麼斑駁地照在了溫言揚起的臉上。
卻無端照得他眼眶發熱,隻好又重新低下頭,腳步匆匆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