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在環翠閣見着廣宿,不顧他到底如何,直是說喜愛其文采,招為入幕之賓。這般容貌絕麗花魁之欽慕,于廣宿而言亦是十分有面的事,他将麗娘看做一精緻花瓶,有事無事可随意炫耀番,然麗娘不知。
麗娘瞧來,她伴廣宿走過三年,歡喜、失意、痛悔她皆見之。曾聽廣宿酒後豪言,見他雄心壯志;與他走過細雨街頭,買下一支珠钗;知他定親時肝腸寸斷,可廣宿醉酒來此,呢喃不願娶妻,心中又不由酸軟。他對她,總歸是不一樣的,這點她深信不疑。
廣宿新婚之夜,是她最為難捱之時,那日她頭次跟媽媽鬧起,意圖自贖己身。倒不全為廣宿,她心頭總歸有幾分官家姑娘傲氣,如何甘居賤籍,淪落在煙花之地,了此殘生。
偏是次日,廣宿緊攥她手,告訴她,會娶她為妻。為妻,這一諾,令她記了許久。每每夜深人靜,麗娘煎熬難耐時,唯念他往昔情分,那些寵她、護她、憐惜她的種種。她甚少想過結局,她總相信緣份天注定,她定會如他所諾,嫁他為妻。
然則,她錯了,廣宿有他宏圖霸業,有他野心抱負。直至廣宿叫她誘惑宋博那刻,麗娘幡然醒悟,她心心念念希冀的幸福,早已破碎不堪,她不過是他身邊一顆棋子,一個玩物,一枚利刃。
這般痛徹心扉總是怨恨的,更叫她生怨的乃是廣宿酒後真言,那時她才曉得,廣宿心頭有人。并非是她,是那蔡家之女,蔡月婵。
原是當初,蔡家借誣她父,扒上太子,青雲直上,蔡家姑娘至此逢着廣宿,二人一見鐘情,險要定親。偏生蔡家敗落如山崩,廣家雙親如何願他娶這般女子,便是強壓廣宿,又定了宋家姑娘。
探聽此些,麗娘冷笑不止,為廣宿野心,更為自個兒癡心錯付。娶宋瑗,為得宋家人脈;哄她,隻因她是個妓子,宋博若為她抛妻棄子,名聲盡毀,那宋家人脈皆歸他一人,再無宋博半分。自己若入宋府,無論為妻、為妾,總是個探子,又對他癡心一片。到時再計算了宋德運,叫自己替他背負罪名,宋家上下還不都歸他所有。
至那宋瑗,一個閨閣女子能如何,還不廣宿一人所言,熬個幾年,宋瑗去了,再娶蔡月婵,那才叫稱心如意。
真真是好計策,若非他算得是她,她都得拍案叫絕,贊聲無毒不丈夫。麗娘苦笑,世間男子多薄幸,廣宿亦是,偏她竟是放手不能,麗娘越思及此,心中怒火燃燒,愈漸熾熱,恨廣宿負心,更恨自個兒無能。
縱到這等地步,她仍含絲希望,想曉得他待她,究竟有幾分真心?又是幾分假意?
故而那晚,麗娘一襲紅衣,模樣猶似血染般鮮豔妩媚,将廣宿灌了個酩酊大醉。眸光潋滟,仿佛有鈎子勾魂攝魄,麗娘一字一句問:“阿宿,你心頭,可還有我一分半分?”
輕柔的話語猶如情人床榻間低語,那聲音極具蠱惑,勾得廣宿神魂颠倒,心口發燙,意識朦胧的他伸手撫上麗娘臉頰,溫潤嗓音透着幾分沙啞,“自是有的……月婵,我心悅于你,我定會……娶你為妻!”
那一刹,麗娘心灰意冷,卻依舊嬌嗔道,“那……麗娘呢?”
“麗娘……麗娘是誰?”廣宿微醺的眸子漾滿春水,迷離得厲害,似乎不解她為何忽要這般說,于是回道,“我不知她是誰……就是曉得,也不過為妾……為妾足矣……月婵,我獨愛慕你,若非宋家以勢壓人,我又豈會娶她……你我早已在一塊兒了……”
麗娘笑了,笑得眼淚橫飛,笑得心灰意冷,笑得悲涼無比,她到現在如何不明白。她是何等愚蠢,竟是為這人赴湯蹈火,實屬可笑至極,“廣宿……你真是狠,好狠呐!
她與廣宿至今糾纏,除去心中悸動,為得也正是當初承諾。不然這些年來,多少名門郎君争相讨好,她為何一眼不看,便隻挑選他一人。她心中明鏡似的,那些子所謂郎君愛她模樣盛名,又是厭棄她之身份,定不會娶她為妻。
不說高門子弟,縱是普通百姓,又有幾人願娶個花魁的。她觀遍世事,最好那個便是嫁與商人為妻,都叫她羨慕不已,除去那人,餘下若非為妾,便隻在樓中孤老,或得髒病連醫匠都不能看,唯凄慘死去,能贖身之人亦寥寥無幾。做妾何等艱難,如他們這般的人,待韶華逝去,下場必是凄慘,怕多為玩物被随意贈送。
況且她曾在母親墳前起誓,此生絕不為妾。
她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錦衣玉食,隻盼着一生平安順遂,做對尋常夫妻,而非入高門為妾!可他卻給了她最為沉重打擊,廣宿啊廣宿,她真是瞎了眼,竟是看上他這般狼子野心之輩。
麗娘心口隐隐作疼,推窗出去,夜裡風寒,吹得她清醒不少。她心思原就不純,确無理由來怨廣宿,但為何是蔡家,為何是蔡家姑娘,莫非她此生注定要與蔡家糾纏不休不成?一連串疑問,終究化作一抹冷笑。
那夜,廣宿醉得稀爛,哪裡能清醒分毫,更不曉得麗娘與他離了心,他醉夢中喊着月婵之名,聽得麗娘心中冰寒徹骨。
那夜,麗娘一直未睡,她睜眼看向東方泛魚肚白,天亮了,心也碎了,既然如此,這些人便一個都别想好過。
尋回幼時名姓,做亂接近,假意交好,每步都是她精心策劃,為得便是将那兩人送入地府。與麗娘來說,配些藥丸不難,她曾略通醫理,配上丸要人命的藥丸手到擒來。何況,頭一瓶是頂頂好的,後一瓶中也不過藏了兩丸毒藥,難以察覺。
待蔡姑娘毒發身亡,她便放把火,與廣宿一道去死,生不同床,死要同穴!
麗娘何嘗不知這些事怪不得蔡姑娘,正如清岚所言,一切是廣宿無本事。若有本事,如何能叫蔡姑娘飄零無依;若有本事,何必要娶宋家姑娘;若有本事,如何要她誘惑宋博。然,誰讓蔡月婵姓蔡,是蔡家人!
其中獨出她意料的,就是宋瑗之死。廣宿瞧着宋博不願休妻,心下一急,便欲動手,除去梁伊。梁伊身旁冬雪,早和廣宿有了私情,滿心撲在廣宿身上,隻他開口要引開衆人,自立即答應。
偏廣宿風流,不僅冬雪喜他,便是宋瑗侍婢燈蕊也頗為傾慕他,更有苟且。故而廣宿一給暗号,燈蕊還以喚她有事,便離了。黑燈瞎火,廣宿隻瞧人離去,卻不知房中早已換人,摸黑而入,一刀下去,頃刻斃命,滿床鮮紅。随後,偷溜逃出,廣宿與冬雪、燈蕊相私時早将宋府上下熟記于心,竟是避開層層守衛,輕車熟路回到内室。
“當聽聞宋姑娘身死,裡頭到底是怎回事,我便一清二楚。”麗娘笑吟吟,眼角眉梢皆是諷刺,“後頭他怕得來環翠閣,求我僞證,說是事成後娶我。我哪裡還聽信他的謊話,又灌了他通,得知事情始末。府尹若是不信,可喚那兩女婢問問,總能問清楚的。”
嘴角是抹冰冷笑意,麗娘手尖微顫,直視蘇離,視盧娘子哭喊咒罵為無物,冷靜的叫人驚異……恨不能、放不下、愛不得、忘不掉、怨實苦,那便記着吧,永遠不忘,刻在骨髓深處。輪回投胎都不準忘了,有個女子曾愛過他,亦背叛過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
她不是善良之輩,從未有過善念,在環翠閣幾年人情冷暖盡收眼底,便是為了報複,也該用最殘忍的法子——不止廣宿,蔡月婵也不過是為她父親錯誤贖罪罷了。
那樣虛無到空洞的眼眸,叫周遭衆人皆是毛骨悚然。獨蘇離面色淡淡,不辨喜怒,“倒不需要,當面對峙即可。”
話語未落,柳修一把将人推了出來,那人跌坐在地,痛得呻.吟起來,衆人定睛一瞧,正是廣宿。而柳修後頭,站着宋家衆人,宋德運老臉陰沉如鐵,瞪着地上的廣宿,目眦盡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