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去市分行做工作，說不定領導會同意。”丁仲元信心滿滿，“孝北縣新城區建設雖說搞得熱鬧，但真正繁華起來，起碼得五年時間。五年之後是什麼樣子？哪個也說不清楚。因此，支行新大樓究竟選在哪裡更好，還是個未知數。我們可以先在新城區租房子，開幾個營業網點，保證市場份額不丢失。支行辦公大樓建設緩一緩，從長計議。把花園汽車站重新裝修，保證五年不落後。”

萬建偉和程金林不再言語。趙國棟也不敢拍闆。

會議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整個下午，趙國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從答應和拒絕轉讓地皮兩個角度，權衡利弊。思過來，想過去，一直拿不定主意。現在吃飯時遇到萬建偉，又談起這個話題，很想聽聽班子成員的意見。

“不過呢，要是我們拒絕，花園汽車站那兩百萬元的貸款他們不會還，往後恐怕連利息都收不到。”萬建偉情緒緩和下來，話鋒一轉，态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最麻煩的是，程子安今天親自出面，主動上門來協調。如果我們不給面子，往後的工作恐怕不好搞。”

“就是啊！我考慮的也是這個問題。客運公司和汽車站真他媽的扯淡，把程副縣長請過來壓老子。”趙國棟牢騷滿腹。

“要不，我們就答應他們？”萬建偉試探性地問。

趙國棟還是不吭聲。

“其實，丁仲元的分析也有道理。隻要我們手裡有錢，還怕買不到好地皮？”

“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吃過飯，趙國棟回到宿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從茶幾上拿起紅塔山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機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眉頭緊鎖，眼睛眯了起來。

細細算來，他來孝北縣已經一個月了。

一個月前，他做夢也沒想到，市分行會選調他到孝北縣。當人事科長劉曉峰向他透露這個信息時，他還以為是在開玩笑。直到何繼安行長找他談話，他才如夢初醒。A銀行孝天市分行有一千多号人，孝北縣支行籌建組組長的頭銜，為什麼會落在了他身上？參加工作二十年，他趙國棟不顯山，不露水，一直默默無聞。如今過了三十八，居然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從幕後走到了前台。

趙國棟出生在孝天地區漢川縣農村。父親在他三歲的時候就患血吸蟲病去世了，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從孝天地區财貿學校畢業後，他僥幸分配到人民銀行孝天地區中心支行。人行與A銀行分家時，他被安排到A銀行孝天地區中心支行，此後一直沒挪窩。從辦事員到副主任科員，再到副科長，也算是矮子上樓梯——步步高升。他二十二歲結婚，老婆是财校同學，在孝天地區紡織品公司上班。婚後他們生了個兒子，一家三口加上老母親，過着其樂融融的日子。

趙國棟性格内向，謹小慎微，很少與人鬧矛盾，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對于選調到孝北縣工作，他喜憂參半。喜的是，多年的副科終于有機會轉正。按照慣例，孝北縣支行正式成立後，籌建組長就會轉為支行行長。憂的是，他即将進入不惑之年，又要與家人分居兩地，沒以前方便。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也難得照顧。尤其是正在上小學的兒子，弄不好就給耽誤了。喜也好，憂也罷，這些主觀情緒改變不了崗位調整的結果。個人必須服從組織，這是原則問題。

趙國棟一直在銀行機關上班，沒有在基層工作經曆，更沒有當過單位或者部門主要負責人。突然間擔任縣支行“一把手”，還有點兒誠惶誠恐。他不知道支行行長應該怎麼當，工作從哪些方面抓起。

上任之後，他如饑似渴地聽彙報、看文件、找資料，想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孝北縣和花園鎮的情況弄清楚。

孝北縣地處大别山南麓、江漢平原北部。地形北高南低，地貌以丘陵山地為主，澴河居中貫穿南北。全縣有耕地四十六萬畝，林地四十四萬畝，水面十萬畝，是一個農業大縣。縣城所在地花園鎮位于平原地帶，承擔起了全縣工商業發展的重任。工業企業主要有水泥廠、牙刷廠、鑄管廠、電機廠、化工廠、塑料廠、玻璃廠、絲綢廠等，但近幾年大部分都在走下坡路。縣委縣政府出台多項政策，招商引資，想方設法吸引外地的項目、資金和人才，并提出的階段性奮鬥目标——拼搏八年翻三番，建成中等發達縣。孝北建縣時，全縣國民生産總值是四億元，翻三番也就是達到三十二億元。八年時間，還是有實現的可能。

為了增強信心，給大家加油打氣，縣裡成立專門機構，設計縣标，創作縣歌，評選縣花，确定縣慶日。縣标為金雞報曉，寓意孝北騰飛。縣歌叫《明天的輝煌》，由武漢音樂學院教授作詞作曲，聘請當紅歌手演唱。縣花是雞冠花，因為這種花耐旱，無論在多麼貧瘠的土地上都能生根，開出燦爛的花朵。縣慶日為六月十五日，也就是縣委縣政府正式挂牌的日子，機關放假，學校停課，舉辦聲勢浩大的慶祝活動。

沒過多久，一座純銅打造的金雞雕像在107國道洪花路轉盤的正中央立起來了。雕像高六點一五米，契合縣慶日。金雞雕像四周的空地上，種滿了火紅的雞冠花。每天早晨和傍晚，孝北縣廣播電台都要播放縣歌，通過無線電波和電線，傳送到城鎮大街小巷、農村田間地頭，旮旮旯旯都能聽到那熟悉的弦律。如此紅火熱鬧，的确振奮人心，全縣各單位、各部門、各鄉鎮都圍繞“拼搏八年翻三番”的目标制定發展規劃，出台工作方案和措施。

正在籌建中的A銀行孝北縣支行也不例外。

制定發展規劃首先得摸清家底，弄明白現狀。A銀行在孝北縣的現實情況是怎麼樣的呢？全行目前有五個營業網點，其中，三個為自營機構，兩個為業務代辦點。員工六十四人，近半數為臨時工或代辦員。存貸款規模均為六千多萬元，相當于孝天城區一個中等規模的辦事處。貸款中，能夠正常還本付息的不足兩成，百分之八十的貸款已經逾期，或轉化為不良，業務經營連年虧損。

作為銀行主要負責人的趙國棟，看到這些數據和報表，難免悲觀失望，甚至心灰意冷。經濟決定金融，如果孝北縣的經濟迅速發展起來，A銀行或許還有翻身的希望——這是他僅存的一點兒幻想。有時，他也和縣裡的領導一樣，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思維，客觀地分析面臨的困難，樂觀地認為，A銀行基礎差、起點低，并不一定是壞事。落後意味着有更大的發展潛力和空間，更容易出成績。這樣想的時候，他身上的熱血就會沸騰起來。人生能有幾回搏？脫一層皮，掉幾斤肉，卯足勁兒，撸起袖子，甩開膀子大幹一場，一定能夠在孝北縣開創一片新天地，成就一番新事業。

可是，勁往哪兒使？力往哪兒着？他又沒有方向和主意。

來孝北縣一個多月了，每一件事情他都依賴着丁仲元。别人畢竟是本地人，又在A銀行花園辦事處當過主任，情況比較熟悉。

煙霧袅繞中，他把縣汽車客運公司提出的方案再疏理了一遍，尤其是丁仲元對這件事情利害得失的分析，過細想想還是有道理。

對于他個人來講，新官上任，更需要盡快做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業績。支行存款、貸款、結算、中間業務收入差強人意，隻能從不良貸款清收方面實現突破。一下子收回兩百多萬元的不良貸款，也算得上是放了一顆衛星。他決定采納丁仲元的意見，答應縣汽車客運公司提出的以物抵貸換地皮的要求。

再下來的兩天，幾個行領導一直在開會，研究如何向市分行彙報這件事情。王加根全程參與，為起草專題彙報材料作準備。

彙報材料初稿出來後，趙國棟字斟句酌，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見。

王加根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地修改。

定稿之前，趙國棟還是不放心，又召集全體領導開會讨論。揉過來，揉過去，前後修改了十幾遍，耗費了一整天加一晚上時間。

次日上午，趙國棟和丁仲元坐上小汽車，準備去市分行彙報。汽車已經發動了，趙國棟卻讓司機小李停下來，說是彙報材料裡面有個地方還得改一下。兩位領導又鑽出小汽車，上樓回到辦公室，讓王加根最後修改了一遍。

到市分行後，他們拿着彙報材料，直接去找分管領導王道欣。

“你們想什麼呢？”看過材料，聽過彙報，王道欣橫眉怒目地吼起來，“孝北支行的選址，是你們說改就能改的嗎？”

趙國棟和丁仲元面面相觑。

“現在這個地址，是何行長親自選定的，市分行專門開黨委會研究通過，并且報省分行備案了。你們說改就改呀？想都别想！”王道欣把彙報材料退還給他們，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回去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别異想天開地浪費時間！”

趙國棟和丁仲元膽顫心驚，灰溜溜地走出了市分行辦公樓。

回到孝北縣，他們直接到縣政府大院，向程子安副縣長通報相關情況，也算是給縣領導有個交待。

“對不起啊，程副縣長。”趙國棟顯示非常為難的樣子，“不是我們不給您面子。從内心裡講，我們也願意做成這筆交易，但市分行領導不同意，我們也沒辦法。希望您能夠體諒。”

程子安沉思片刻，絲毫也看不出沮喪或者惱火的迹象，反而露出了笑意：“這事你們别管了，我來協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