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君信手拈來,“那要看大人同我說了什麼,方才是講有張畫像?這好辦,民女恰認得一人刻印之術如火純青,若請他将畫像刻下,再刊印,永清百姓人手一張,任其背上生翼,也難逃官府掌控。”
之前拎食盒走動還不覺得,現下被他堵在此處,潇君覺得手上的盒子,那不是一般的重,于是她又準備換隻手拿。
這次還沒換過來,手上一空,眼前之人堂而皇之地接了過去。
又道:“姑娘說要幫在下的忙,受人恩惠不能不報,姑娘要去哪裡?在下送你一程。”
潇君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又扭頭去看已走出幾步的徐簡行,心中生出深切的不解。
不解他為何這麼做。
也不解自己望見雪白長街延展朝前,雪色映襯之下,绯色官袍鮮豔顯眼,而這人的背影,于天地清白中——怎麼一刹那高大了許多?
徐簡行這時又停下來,轉身看她的眼中帶着疑惑,“姑娘不走嗎?如此嚴寒,怕要叫令尊吃冷酒了。”
“來,來了。”
她結結巴巴地應。
*
千秋宮工程上,這會兒正午歇,宋振揚跟随工匠在一邊的氈棚裡烤火禦寒。
正說起柱礎石的事,連下了幾日大雪,工程不得已被擱置,有人提出不如将茅草棚搭到地基上去,至少要在正月裡将地基打好,再把幾棵立柱立起,回暖後南方的木材也該運到,屆時好做鬥拱。
可光是搭棚便是大工程,宋振揚望了望天,“再等等吧,這雪大約下不了幾日的。”
修建期雖隻留了短短一年,但早先備料就備了近三年,圖檔也有大緻的輪廓,他們這幾日便是在不斷修改圖繪,若建起來其實不難。
“春日雨水多,要憂心木料受潮的事,等雪停了,把正殿左側那一邊小氈棚都推了,搭幾個中連的大棚出來存放木料,隻留賬房和器具房即可。”
話音将落,從外走來個小吏,臉上挂着奉承的笑,躬身在宋振揚面前禀道:“送大人,您家中來人了,正在值房等候。”
旁人聽聞,紛紛笑起來,“今日上元燈節,大人家中親眷想是不忍您孤身一人的。”
宋振揚知道何氏不會來看望他,此番來的應當是潇君。
他起身朝衆人抱拳,“聽聞城中有鳌山燈,諸位也早些歸家去陪親者過節罷。”
衆人起身回禮,道着“多謝”。
徐簡行早已離開,潇君将食盒遞給引她進來的小厮,讓幫忙去竈間熱一熱,剛吩咐完,宋振揚便從外頭走進來。
“父親。”
潇君微笑喚道。
小厮也跟着施禮,後端起食盒出去熱菜。
“小七,今日下這樣大的雪,你怎麼來了?”宋振揚望着女兒有些清減的臉,不由生出心疼來。
潇君将他扶到火盆旁的椅上落座,“女兒乘馬車,這樣的風雪不算什麼,父親才是艱辛,日夜待在此處,隻怕受了些苦。”
宋振揚望一眼屋外,示意她噤聲,正色道:“這叫什麼話,為父是為陛下分憂,何苦之有?”
這便是生活在封建時代的無奈,分明辛勞,可因是為君父辦事,再苦也成了恩賜。
換做以前潇君一定不會認錯,但今時不同往日。
“是女兒失言。”
宋振揚又問:“家中一向可都好?”
“家裡人都好,隻是祖母和母親念着父親,讓女兒來送些棉袍和吃食。”
宋振揚心裡自歡愉的,笑着說:“再有幾日我也是要回的,叫她們莫要擔憂。”
“是。”潇君伸手在火盆前,蔥茏玉指纖瘦修長,忽然想起何氏教她理家時曾誇她手好看,也靈活,打算盤定是一把好手。
“父親,将才我進來時碰上戶部的兩位大人,千秋宮工程的賬房是他們派遣來的人嗎?”
宋振揚疑惑她怎麼就忽然問到此事上來,但還是回答了,“是戶部派來的人,然工部也有賬房,月末比對無誤才會交由上官。”
“那去南邊采辦木材之人呢?”
“自是營繕司的人。”
雖都有工部的身影,但這些人說到底都不是父親的親信,若有人要設局,實在過于簡單。
前世太子是敵對朱峻熙,才會從千秋宮工程上開刀,現在監工成了朱峻清,事情會不會有不一樣的走向尚未可知,卻不能不防。
她還是想多提醒一句。
“父親,您對木料可熟識?”
宋振揚愈發疑惑了,直覺她或許是想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遂笑道:“談不上熟識,營造宮殿廟宇該用怎樣的木料倒是明白的。你不必憂心,為父心中有成算。”
他是初來之人,逢迎上官會令人覺得他脅肩谄笑,營繕司的同僚要拉近關系也有些刻意,好在工程上的這些工匠都不是精于人心算計的複雜之人,敬重他們往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回報。
工匠需要竣工後的工錢,而他需工程順利竣工,他們的目的是最一緻的。
且又都經驗豐富,好些地方勞他們指點,做的又好又快。
這是這段時日來與他們同吃同住,宋振揚得到的最大收獲。
或許也能是之後他帶領他們營建這座宮殿的最大底氣。
雖如此,但文人一顆文心,素來視銀錢如糞土,清高則已,可最易忽視銀錢帶來的纰漏。
前世的宋振揚敗就敗在這上頭了!
這比木料更需提防。
“父親想來是思慮周到的。”潇君又道:“依女兒愚見,賬房那邊不如您請一位信得過的私賬?”
宋振揚終是收斂笑意,覺得女兒僭越了。
他眯眼看了潇君一陣,“七娘,你究竟要跟爹爹說什麼?”
潇君一時無言。
沉默片刻,她使出殺手锏,一把跪在宋振揚身前,哽咽道:“父親,女兒不是有心妄議,實是昨夜噩夢猶真,夢裡父親受刑訊,鎮撫司的人暴戾恣睢......女兒畏懼。”
宋振揚一聽,立刻反思是否自己過于嚴厲,将關心他的乖女兒吓成這般,真是罪過啊!
忙伸手扶起女兒。
恰小厮端着熱好的餐食在外叩門。
宋振揚拍拍潇君的肩頭,安撫道:“父親不會有事的,莫要自己吓自己。你約也餓了,先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