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面前的蘭锜上供奉着一把舊劍，與他的主人一樣久經沙場。

“很好的像。”孟添巽的視線沒有離開賬本，楊大齊的目光沒離開神像。

“哈哈哈哈！我也是做了很久才塑造成這樣的，算不得什麼！”楊大齊謙虛推辭道，滿面笑容卻出賣了他，“你再往後翻翻就會看到我貪污的款項，一分一厘都記錄在冊，清楚得很。我之前也沒學過這些，寫字、算賬都是後來學的。”

天乾三年四月十二日，修繕大殿花費三百兩。

天乾三年，孟添巽因曹問憲案子與魏鴻漸發生争執，外調任洪州知州。

沒聽見孟添巽的問問題，楊大齊主動問道：“你們都不問點問題嗎？難道不好奇我是多久學的？在哪裡學的？怎麼學的嗎？”

“多久學的？在哪學的？怎麼學的？”孟添巽老老實實将楊大齊的問題複述一遍。

楊大齊的笑意收斂幾分，“袁志忠給我官做的時候學的，在任上學的，自學的。”頓了頓，“厲害吧？”臉依舊是面對着神像，沒有偏側分毫。

“厲害，袁大人也厲害。”孟添巽翻過一頁，大字不會寫一個就做到知州的位置，考試沒考一場就做了這麼多年的官。

楊大齊沒認同也沒反對，“起初我對怎麼管理百姓，怎麼審理案件，怎麼制定政策是一竅不通，啥也不懂。後來發現這一切和在戰場上因勢行策是一樣的，就像我們将軍經常講的“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樣，什麼策略好使就用什麼，反正這幾年就這麼走過來了呗。”

“就可能多死幾個人，多辦理幾樁冤案。”說完後楊大齊也意識到并不好笑，找補兩句，“戰場上死的人也多，不過多虧這場旱災讓我們這些牛鬼蛇神通通現出原形了。”

“那你後悔過嗎？”孟添巽粗略翻過半部卷冊，平靜問道。

“不後悔，一點也不。”楊大齊像是臨戰前被将軍問話怕不怕的士兵，了斷的答道：“不怕。”

他楊大齊才不是怯戰的逃兵。

孟添巽順着他不流轉的目光看過去，曹問憲的像兩頰續着短短的絡腮胡，“你今年多少歲了？”

楊大齊難得沉默片刻，目光像是穿透很遠的地方，而後吐出四個字，“不記得了。”續着粗短絡腮胡的楊大齊十分不靠譜的答道：“許是十幾歲？唉！也許是二十幾，三十幾，四十幾。”

“你有寫認罪書嗎？”孟添巽将“認罪書”三個字說的極輕，“可以減罪。”

其實孟添巽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加上這句話，按律來說，楊大齊即使不死也要做苦役到死。

“有，我……”楊大齊欲言又止，看向孟添巽的眼神染上幾分乞求意味，“孟大人你能親自去神像後面的櫃子裡拿嗎？我開了鎖的，我……”

孟添巽了然道：“好。”便向剛剛楊大齊拿卷冊的地方走去，魏鴻漸跟上。

剛繞到後面，楊大齊扯着嗓子問道：“孟大人，曹将軍真的能正名嗎？”

孟添巽拉抽屜的手一頓，“能！”

抽屜幹澀的滑軌與木櫃邊緣摩擦出聲。

“铮——”

人體落地的聲音。

“楊大齊！”

“铛”

孟添巽拔腿跑回塑像正面，楊大齊倒在地上，手中虛握住供奉在神壇上的劍，皮肉破開，血從脖頸處噴射出來，一道飛濺在神像上。

拔劍自刎。

孟添巽跪下死捂住楊大齊的脖頸，血流動不止，恰如大殿外小溪潺潺。将死之人唇間上下張合，像是在說些什麼，孟添巽趕忙躬身附耳以聽。

“趙……高，趙…趙高，咳咳咳咳。”血堵住氣管讓楊大齊很快失聲，硬生擠出幾個字，“城……城外東五十裡，養……馬……”

……

楊大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