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似有浮雲遮目,眼角仿佛晃過一點雪紗般虛妄缥缈的影子,像是錯覺般。腰上同時一緊。
有人貼着他的後背,用力攬住了他,拖着嗓音道:“别亂動。”
倏忽騰空的微微眩暈和落不到實地的缥缈中,熟悉的氣息瞬間籠在周圍,謝重珩驟然繃緊的軀體漸漸放松。
他沒看見人,本能地垂眼一瞥,隻看見一截素白廣袖橫在他腰腹間,迤逦垂落,和袖中伸出的握在他腰側的一隻纖白如玉的手。
以及腳下的虛空。
墨漆攬着他,彷如被陰風吹卷的柳絮輕紗般,輕飄飄一掠而起。耳畔一時隻聞呼嘯的風聲。
那人帶着他穩穩落在急速而來的戰舟甲闆上,從容松開手。
謝重珩依然沒動,不知是驚了還是吓了還是惱了,維持着低頭垂目的姿勢。
一瞬之後,他才一邊笑着道了聲“多謝”,一邊擡眼望向此前感知到的巨大的危險。
灰蒙蒙的天幕下空空如也,唯見陰風、鬼氣、浮雲,濃濃淡淡,水墨畫一般。一切都仿佛他的錯覺。
戰舟飛速撤離,就聽墨漆懶洋洋地,又藏了兩分興味,問他:“剛才你有沒有在心裡罵我?”
謝重珩道:“我罵你做什麼?”
墨漆慢吞吞地道:“出來沒見到我,跳下來也沒見到我,從頭到尾,難道你就一點沒懷疑過什麼?”
“我若騙了你,你要麼連同主城一起被殺陣絞成粉末,要麼,被摔死。”
他很難理解,這小傻子明知他一身秘密,卻為什麼仍是選擇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謝重珩心裡應該清楚,他若有個差池,謝氏就算真正走到頭了。
以謝氏的地位和傳承,以昭明帝對六族的态度,将來就算不是恢複身份後的謝重珩參與尾鬼之戰,就算其他族人不會作出與當年的他同樣的選擇,若無強大的外力幹預,或統率阖族之人提前知曉結局,走上不一樣的路,謝氏注定将逐步走向覆滅。
“……”青年似乎有些無語,又似乎是在沉默,略略蹙着眉,将外層的仆人衣裝扯下,顯出一身黑色緊衣窄袖,方才擡首笑道,“我說過,我相信你。”
他雖然笑得一如既往地明朗,瞧仔細了,卻能看出那笑容暗含着點勉強。
有那麼一會,他腦海裡一直盤旋着墨漆及時撈住他時,腳下連浮雲都沒有一片的純粹的虛空,和朱雀城地面上隐隐約約的無數屋頂。
凡人修為再如何精深,不借助器物之力,根本做不到禦風而行。然而此前那人卻輕飄飄帶着他踏着缥缈鬼氣,浮空飛掠,自然得有如一呼吸、一眨眼般。
這種本事,根本不是凡人能到達的境界,而是傳說中的神,魔,妖,仙。
否則,昔年他何須為空戰部|隊之事憂慮、費心?
他這位盟友,知曉傳說中的浮空明境諸多往事,知曉九尾天狐族與第一任人皇的恩怨糾葛,知曉往生域中本不該被外界的凡人所知的秘密……
那些早該湮滅于漫長時光中的過往,他似乎一清二楚。
如果……如果他本就不是凡人,似乎一切才能說得通。
那他究竟是什麼身份?與鳳曦有關?與鳳炎有關?與滄泠有關?還是與誰有關?
謝重珩無法再想下去。
這些年來,他就像生活在幻夢迷霧中,千頭萬緒不斷從霧中伸出,讓他再也無法忽視,卻又根本瞧不見真相。
也許等朱雀城的事了結後,他應該盡快去一趟無盡山,試試能不能在這個時空尋到師尊,問個清楚。
思索的當口,皓雪長發湊近了他,随着卷過的陰風拂在他面上:“你究竟,是因為什麼,要如此信任我?”
信任到願意将自身性命、阖族上萬人的前途都押在他這樣一個萍水相逢又滿身秘密的人身上。
妖孽般的男人直勾勾盯着他,唇角慢慢彎出一點微笑,魅惑又溫柔,碧色狐狸眼中卻似有黑暗的深淵在湧動不休。
他拖聲懶調地道:“或許我應該告訴你實情,我當初是騙你的,找個免費的打手而已。”
“你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血盟之術,自然更沒有什麼生死相連。”
那深淵中似有厲鬼在躁動不休,在痛怒地嘶吼,仿佛正承受什麼酷刑般,謝重珩看不分明。
安靜了一會,他重新笑了起來,半真半假地道:“也許這就是天意,與血盟沒有關系。”
他不懂墨漆的掙紮和痛苦,正如墨漆也不懂他的癡愚和執着。
無論是作為謝七還是宋時安,他兩世孤苦,便尤為珍視、貪戀溫暖和感情。旁人予他分毫善意,他就能傾盡所有,飛蛾撲火,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将其多留住片刻。
素衫雪發的男人神色淡漠,喜怒難辨,寂然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艙室。眼中翻湧的深淵漸漸沉積下來,化成一片死寂。
他自認為這一生沒欠過誰,向來隻有别人對不起他傷害他。他唯一欠的,是謝重珩。
為了自己一點私心的好奇和不甘,他将他當成玩|物般随意擺弄了七世,讓他無端多遭了六世苦難,他願意傾盡一切補償他。
隻要你說一句,其實你并不信任我,單純隻是為血盟所迫,或者你曾懷疑我怨恨我,甚至哪怕是利用我,我就放過你。可惜……
若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他并不想真正對他下什麼狠手。
飛舟師操控着戰舟急速飛行,很快飛出主城範圍,逼近高聳的巍峨城牆。
不遠處的天幕下,飛蜥飛蝠部|隊密密匝匝,展開翅翼,忽上忽下,俯沖盤旋,烏央烏央遮蔽了半個天空。
七艘灰沉沉的戰舟流星閃電般,飄忽穿梭其中,時而驟然停下攻擊,時而急遽掉頭、繞開,劃過道道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