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燈火暧昧,在微弱的陰風中輕輕跳躍,比床上的人更有活力。
謝重珩陷在柔軟的被褥間,露在外面的一截白色裡衣緊貼着骨骼嶙峋的胸膛,衣襟上血迹斑斑,是他自己洗沐時弄壞的傷口。
若非頭還搭在枕上,幾乎看不出被子下還躺着個本該精實矯健的年輕軀體。
将他内外的傷都處理完畢,雪衣皓發的男人坐在床前,生平第一次,終于無可奈何、又十分疑惑地歎了口氣。
許多凡人時空的世俗禮教對女子有諸般束縛,造出了一大堆關于貞潔的說辭和規矩,比軍令還多、還重,動辄蕩|婦羞辱,恨不能挖個地下監牢關鎖一輩子,但對男人卻普遍沒有。
在他看來,對于一個男人而言,這實在不應該是多麼嚴重的事,全當被狗……不,被路過的瘋子,咬了一口,消沉一陣也就罷了。就算因此而性情大變,也還可以理解。
就他對謝重珩的了解,兵敗天樞這種事會更要命得多,都照樣挺過來了。
但,原本多堅毅多頑強的一個人,什麼樣的境地都不曾屈服過,怎麼到了這點子破事上就鑽了牛角尖,說什麼都想不開了?值當這麼要死要活的?
除了五歲之前,墨漆活到現在都沒對誰生出過多少感情——任何感情,更不是個會設身處地的,自然想不出根源在哪裡。
握着那隻嶙峋如骨的手腕查探片刻,沉吟許久,他重新伸出一根纖白手指,點在昏迷的人額間。
他也不清楚問題的症結具體是什麼,索性将那晚謝重珩離開朱雀宮,被他在濃霧中弄暈帶走後至今的所有記憶全部封印,替換成了另一段臨時編造的幻夢。
這麼做其實有很大風險。
對于一個意志堅韌的人來說,一旦他身體衰敗妖力大減,封印松動,如果被主人察覺有異,執着地要追尋真相,容易沖破屏障,想起所有真實的記憶。
最保險的辦法,其實是強行将那段記憶挖掉。
然而情也好,恨也罷,重要記憶都與魂魄中生出的感情融為一體。要将其徹底銷毀,必然會破壞魂魄,輕則折損壽數、終身體弱多病,重則當場魂飛魄散。
如今他也管不了那麼多。隻要他還能站起來,就能維持住封印。等謝重珩能記起那些過往時,他多半已經毀了半妖之身,離死不遠,甚至不在這個世間。
屆時那人是崩潰癫狂也好,恨他入骨、必欲殺他而後快也罷,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折騰這麼大一圈,最後以徒勞無功告終,還平白将人傷成這副模樣,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挖坑給自己跳。似乎在這個小傻子面前,他所有從前的經驗、算計都不一定湊效。
墨漆生平從未如此失算過,不免挫敗。
這段時間幾乎是他漫長生命中最疲累的時候。哪怕從前開啟超長蝕骨期,操控全往生域,妖力過度損耗,也比現在輕松得多。
就着倚靠在床頭,半擁着青年的姿勢,他也不管不顧地睡過去了。
沉沉睡了許久,趟過一段奇怪而漫長的夢境,謝重珩晃晃迷糊的腦袋,睜開眼睛,突然遭了雷劈般呆滞住。
他在前半段夢裡與人腿蛇身的怪物以命相搏,後半段卻被墨漆颠來倒去,強行按着做了些不可言說的事。
原以為夢已經夠離譜,但事實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半截身子橫亘在盟友的胸腹間,那人正親密地擁着他,雪羽般的長睫阖着,掩住一池春水。
皓白長發垂落,搭在他肩臂上,泛着微微的雪色光澤,上好的錦緞一般。
不知為什麼,那人的氣息令他極是安心,似乎曾在他極度痛苦絕望時撫慰過他。恍惚間,竟令他錯覺也許他們果然有些超出盟友範疇的關系。
眼下其實是個極其尴尬的局面:
他尚未厘清楚狀況,又沒想明白該做何反應。偏偏墨漆也醒了,嗓音輕緩,帶着點初醒的黏膩的鼻音:“感覺怎麼樣了?”
謝重珩舌頭都打成了死結,瘦到凹陷的慘白面容都被逼出了一層極淺的血色,半晌才震驚道:“這……我……”
他說不下去了。
縱然他再不懂風|月之事,也察覺了自己的異常。
表面那些密布的傷痛也許勉強還能解釋,但身體深處隐秘的痛苦,若說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就算是真的傻了也不能信。
聯想到方才的夢,不,那也許是某段真實經曆……謝重珩顫抖着擡手,絕望地捂住了眼睛。
他怎麼就跟并肩作戰多少年的盟友滾到了一起!往後還要共處許多年,擡頭不見低頭見,怎麼面對!
墨漆凝目看了他一會,碧色狐狸眼中有細碎的光芒閃爍,唇角漸漸彎出一抹溫柔淺笑。
他拽開他的手,湊在他耳邊,拖着嗓音信口胡謅:“不必自責,是我對不住你。”
“我外出時不幸舊疾複發,被一個半人半蛇的怪物所困。幸好你找過來,舍命相救,自己受了重傷才将我救出。”
“但蛇性本銀,我身中蛇毒,失控之下,對你……用了強,傷了你……”
謝重珩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都中蛇毒了,不該是虛弱無力麼?為什麼是你要了我而不是我要了你?你有那份精力制住我,還用我救?
還有所謂半人半蛇的怪物。兩世加一起,即使是在往生域這種幽冥之地,他也從未見過。這東西又是從哪裡、怎麼突然冒出來的?
但他的記憶雖很模糊,倒也同墨漆說的大緻對得上。幾番猶豫,他終歸沒有那麼厚的臉皮問出口。至于救人之後的細節,謝重珩實在不是特别清楚,也許他當時已經處在半昏迷中。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竟陰差陽錯委身于另一個男人,說起來豈不恥辱!
一念及此,他又是憤恨又是羞怒,隻覺熱氣從領口蒸騰而出,将頭頸都灼得滾燙。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似乎要崩裂薄薄的皮肉跳出來一般。
然而假如事實如此,這事本就無所謂誰對誰錯,單純隻是各種巧合湊到了一起。除了怨上天給他們開了個詭異的玩笑,實在怪不着誰。
方才的震驚和尴尬瞬間化成滿心的羞憤惱恨,翻湧如滔天之浪,偏偏又無從發洩,憋得謝重珩的胸腔都要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