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雖不如六大族,卻也仿着在宗祠裡設了命燈閣,供奉所有族中子弟的命燈。人在燈在,燈滅人亡。他曾想盡辦法托人打探過,都說徐五公子的命燈隻是有些暗淡,但并未完全熄滅,也許是生了病受了傷。
流徽憂心如焚,幾乎顧不得被家主和其他人發現,書信去了一封又一封。但不知那人究竟是單純與他生疏了,還是出了什麼事,卻再未得隻言片語的回複。
年複一年的煎熬,徐五公子仿佛就此從他生命中煙消雲散。
再後來,不知是誰給他冠上了“飛星原千年難出之才”的虛名,甚有容藝雙絕之稱。永安來了帝王特使,召他入宮,教習諸帝子帝姬琴藝。
雖說暫且擺脫了徐南池的觊觎,但宮中不得擅自與外界來往。流徽自此徹底斷了聯系徐五公子的可能,更無從打聽消息,不知他是否安好?是仍遊曆在外?還是已經歸家?不知他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可還記得自己?可還記得當年分别之時想要告訴他的事?
一個從未離開過徐家堡、與外界接觸的年輕人,驟然來到全大昭法度最森嚴、等級最分明、争鬥最激烈、手段最陰暗殘酷的帝宮,不啻于兔子一腳踏進了豺狼窩。
哪怕他隻是一個琴師,其間種種苛待、驚懼,若非親曆,難以想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機緣巧合之下,他無意中聽說徐五公子已經遊曆完畢,平安歸來。多年的驚惶至此終于得以消解。
流徽從未想過要留在宮中,便時時謹慎,處處避着帝王。
幸而昭明帝對風雅的人和事物并不感興趣,宮中上下更是畏懼其暴虐無常,誰也不敢多事到将他推到帝王面前。宮中煎熬數年,他忍耐着所有的不公和磋磨,上蒼保佑,竟一次也沒面見過天顔。
眼看服役期将滿,離宮契都已經下發到他手中,年輕的琴師早早收拾好為數不多的行裝,幾乎是日日數着過來的。
出宮的時間越來越近,掩不住的悸動也層層漫出。被囚禁了數年的飛鳥終于将要回到他的天地,隻恨心太小,盛不住那許多期待和歡喜。
細算起來,他們已有十五年零四個月未見。哪怕徐五公子果然已經淡了那份年少的情誼,那也無妨。就算為奴為仆,隻要在他身邊,知道他過得好,他也就滿足了。
可惜天意從來高難問①,造化無情偏弄人。
宮中僻靜之處有幾株留樹,雖無法同飛星原相比,卻總能令流徽想起往昔歲月。他偶爾會在夜深無人時,獨自前去,默默地呆上一小會。
離宮前的一個夜晚,想到不用太久就能回到徐家堡,見到闊别多年的徐五公子,他實在無法入睡。看看已經過了夜半,除了宮人内宦,不可能再有旁人,便重新整束衣裝,踏着酷夏明朗而燥悶的月色,去了那處秘密的懷思之地。
後來的若幹年,每每念及那一晚,他心裡隻有說不出的恨和悔。昭明帝與賢親王偶然散步至此,看見了正在回憶流年的琴師。
瞧見帝王眼中不加掩飾的驚豔和谷|欠色,賢親王帶着一衆宮人内宦盡皆識趣地退下,徒留昭明帝将他粗暴地按倒在地。
同樣是留樹下的地面,流徽年少時的記憶中,上元節寒風如刀的時候是溫馨甯靜的,可是……宮中炎夏的那晚真冷啊!将他全身的血液連同骨髓都一起凍成了冰。
他這些年拼盡全力的苦苦支撐和掙紮,不過被上位者輕輕一瞥,就化為一縷灰燼随風消散,仿佛從不存在。
他甚至不能反抗,連死都不能,連怨都不能。否則帝王一怒,罪及徐家滿門。
陰差陽錯。
得帝王臨幸,無論有無名分,永生再沒有徹底離開帝宮的可能。流徽這一生哪怕是死,都隻能死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他同徐五公子的緣分,原來早在那人說“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自他眼前策馬離開之時,就已經斷絕。當時尚且年少天真的他隻傷感于他們會錯過一段歲月,卻未曾想到,他們錯過的,竟是整個人生。
若無奇迹,他與他,自此一個深鎖宮中,一個長留飛星原,死生不複得見。
一夜之間,所有的希望破滅。絕望中翻湧出多年蓄積的不甘和恨,如同呼嘯的海水,将流徽卷進黑暗的深淵。
為什麼他就要被命運擺布?為什麼他就要逆來順受?為什麼他就要遭人觊觎淩|辱?為什麼他就要身不由己?
因為他弱小無所倚仗,尤其還生了一副傾城之容,如同稚子懷金,行于鬧市。
那麼,他為什麼不可以試着掌控自己也掌控他人?為什麼不試着争一争?
流徽從來不是如同表面那般柔弱、溫順之人,否則也不能硬生生扛住徐南池數年酷厲逼迫。
被逼到無路可走時,深藏的偏激和瘋狂徹底吞噬了他。他将心裡的傲骨、少年、柔軟歲月血淋淋地挖出去,焚成灰燼,埋葬于肮髒泥濘中。
自那以後,他搖身一變,很快成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司樂,帝王眼前最得寵之人。
曾經與徐五公子一起縱馬賞花、月下對飲的天真少年、琴師流徽死在了那晚,被他親手補上最後一刀,死得悄無聲息。活下去的,不過是個借用了同一副皮囊的厲鬼而已。
這個世間唯一知道他的死訊之人,大司樂,忙着争寵,忙着得勢,不及為他哀悼分毫。
其實最初昭明帝并未打算荒唐地公然下旨冊封,昭告天下,而是将他無名無分地留在宮中。慢慢培養了屬于自己的心腹後,他終于試探着給徐五公子去了封密信。
彼時有朝臣上奏彈劾,叱罵他奸佞媚主,穢亂宮闱。本就非他所願,還要背負這種萬世污名,流徽一腔憤恨無處宣洩,便全都傾倒在了這幫人身上。
他也沒有打算具體要做什麼,隻是覺得他這一生都被昭明帝毀了,哪怕是下地獄,他也要拖着他一起,于是無所忌憚地鼓動他,打壓敢于犯顔直谏的老臣,肆意妄為,冷酷陰狠。
但漸漸地,他發現也許這正是帝王想要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