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花宴之前的那些年,流徽漸漸被現實逼迫成另一個人,心裡卻始終有一角柔軟,盛放着當年的溫情歲月。然而同樣記得他年少模樣的,卻是殺了他心上人的兇手。
徐五公子魂魄被吞噬,僅剩一具被外人操控的行屍走肉,曾經的音容笑貌卻鮮活如初,刻在流徽心裡。
留花宴之後,已經成為邪物的人終究連軀殼、奪走他人生的仇敵的魂魄都一并毀棄,大司樂徹底心死颠狂。
然而他也許到死都不會有機會知道,原來少時的徐五公子并非虛情假意。隻是當年收下留木發簪的人,早已消失在了星峽海的無邊碧濤間。
他怎麼能想到,他的公子早已被人暗中換了魂魄?算計他利用他的,不過是個頂着昔日心上人皮囊的惡魂而已。
他們兩個,也不知究竟誰更令人唏噓。
徐南池也許知道兒子的遭遇,但關系到整個家族的權勢與利益面前,便顯得無足輕重。
也許他隻是有所察覺,并不十分清楚,于是裝聾作啞,不加追究,隻等坐收漁利。
也許他确然什麼也不知道,隻以為兒子遊曆一場見識多了,想法被颠覆也不足為奇。除了他自己,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
隻是無論徐南池如何汲汲營營孤注一擲,意圖帶着整個家族跻身大昭最核心的權貴圈層,終究不過南柯一夢。
亂戰之中,沒有人确切知道他的最後結局。但之前那種情形,若非于行宮中死在謝重珩的刀下,就隻能死在長甯駐軍的手中,不會有第三種可能。
至于橋本裡雍,為達成狼子野心,殚精竭慮不擇手段,不惜舍棄一切可舍棄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軀殼、苦修多年的大部分功法和修為,化成一縷遊魂,寄存在他人身體中。
卻不知天意難測,禍福無常。原本在他看來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局勢中,竟也潛藏着敗亡的因由,不免客死異國,魂飛魄散。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謝重珩才發現已經到了幽影們臨時尋找的落腳點,一處遠離行宮的廢棄房舍。即使如此,遠處的厮殺聲仍隐約可聞。
進入行宮不過兩夜又一日半,細想起來,卻隔了一場生死的距離。
身為一介憑着掌中鋒刃拼殺百年的武将,他那點難得的感懷剛剛冒出頭,就遭遇了滅頂之災,讓突然湧來的劇痛沖了個幹淨。
“撲通”一聲,鳳不歸毫不客氣地将他扔在床上,又粗暴地去扒他的衣服。
倘若沒有武陵府城中那個深吻和商徵客棧的短暫拘禁,謝重珩倒也沒覺得什麼。但隐隐知曉了那人對他的心思,隻差直接捅破那層窗戶紙了。抛開之前為着脫困,不得不抹下臉面的那些荒唐行徑不提,眼下再要坦誠相對,卻隻覺得說不出的尴尬。
他甯願随便哪個幽影來都好,于是慘着張白紙似的臉,勉力撐起精神去抓那雙自顧忙碌的爪子,嘴唇都虛弱到有些哆嗦,含糊道:“等等,不用麻煩你,我去找……”
上次鬧絕食的虛虧還沒養回來就潛入行宮,一日一夜水米未進,精神和軀體都一直繃着,又經曆了一場惡戰,遍身是傷。他的反抗其實毫無意義,隻是有點影響旁人的動作而已。
鳳不歸索性将他定住,碧色狐狸眼睨他一眼,原本勾人的狹長眼尾無端顯出幾分酷厲之意,慢吞吞反問:“你想去找誰?”
他聲嗓溫柔仿似含笑,指掌纖長溫潤如玉,下手卻半點沒留情,一把撕下那身被割裂得殘破不堪的衣袍,三兩下便将人幾乎扒了個精|光。
有些地方血液已經幹涸,衣服與皮肉緊緊粘連。被他這般不管不顧地一扯,傷口重又蓦地揭開,嘩然冒出血來。
謝重珩沒料到他會暴虐至此,又動彈不得,痛得腦子裡霎時一片空白,身子本能地急遽震顫着,牙關都在發抖,聲聲倒着氣,連罵人都忘了。
他額角受了些傷,面上已是血痕斑駁。脖頸以下如今沒了遮蔽,更是彷如血水中浸泡過一般。血污之中,一身層疊交錯的新傷清晰可見,漁網似的。
不少傷處皮肉外翻,說不出的猙獰慘烈。縱然都不算緻命,但疼痛和失血也足夠讓人無法承受。
滿目的鮮紅刺得人眼睛發黑。鳳不歸用力閉了閉眼。
百餘年的時間,哪怕是往生域中兵敗天樞,和撫星城對上橋本真夜那兩次,他也不記得這具軀體曾受過如此密集的傷。
莫名遭了頓粗暴對待,謝重珩原本憤怒不已。
他正要說什麼,卻不防突然之間,看見那慣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妖孽竟難以克制地,在他面前顯出點從未有過的、單純出于感情的心緒流露。
心裡似乎有什麼被莫名觸動。他微微一滞,斥責和換人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隻得閉嘴不言。
謝重珩如今的心情隻能說是一言難盡。
他一面覺着震驚。這個幽影竟然不遵固有的法則,會一再因他而生出人類的種種情感,幾乎具有标志性的意義,簡直可堪載入往生域的史冊,為之樹碑立傳。
一方面又很奇怪,究竟是什麼原因導緻。難不成真是因他主動讓人喝血?
再一方面又有些頭疼。他不肯放棄,他又無法接受,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