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着這麼些天,還惦記着那句“我還真就當墨先生是塊寶了”。
謝重珩氣得冷笑起來:“我找他要人要裝備要物資要計策。你若是能給得起,開出你的條件,我也不舍近求遠,如何?但你若就是想找茬,我卻沒工夫奉陪。”
他一指鹌鹑似的縮在邊上的幽影們:“還有你們幾個,我帶兵的規矩,軍中絕不留不遵号令之人。你們既然不願聽我指揮,以後也不必跟着我了,現在就走。”
話畢,他自顧坐到帥座上,開始翻看整個碧血南區加急送來的軍報,以便盡快了解尾鬼巨艦和各型戰艦大緻數量、分布的情況。
鳳不歸一動不動,霜雪長睫半阖,彷如工筆細繪的妖孽面容上沒有絲毫表情,不辨心緒,看起來像是正在神遊太虛,實則卻是在忍受着軀體的痛苦和神識中心魔氣的侵蝕。
謝重珩總惱他什麼都不肯說,讓他說什麼呢?
即使單看這一個輪回,鳳曦也在那人心裡藏了兩世,早已紮了根,與他的魂魄骨血都融為一體,根本沒有鳳不歸的位置。他要以什麼身份和立場跟他說:我深陷過往,尤其恐懼于你将來會為了你所堅守的理念,毫不猶豫地舍棄我,犧牲我,甚至親手毀了我?
謝重珩隻他是對自己有非分之想的一介下屬、幽影,從未接受過他的心思和情意,縱然對他多麼冷血都合情合理,又何來舍棄一說?
難道要他告訴他,我就是你記憶中救了你、養育你,最後又殺了你,将你的魂魄放逐到另一個時空的師尊?
難道要他告訴他,我還是那個與你相處百年、得你全心全意地信任,卻在無盡山巅肆意淩虐你、折辱你,幾乎将你逼到崩潰而死的盟友?
縱然鳳不歸不是真正的人,也沒有多少人性,更無所謂什麼底線什麼道德,但讓他帶着對謝重珩的傷害和欺騙去得到他的人和心,去拿回那份七世不改的情意,他到底做不到這麼卑鄙。
胡思亂想許久,他掙紮着回過神,遲鈍地想起方才的事,終于覺得安排緊急軍務的關鍵時候,自己一時沒克制住心緒,使了絆子,無異于背後捅刀,确然做得有些過分了。
他隻留下一句“我帶你去見他”,又隐了身形。
謝重珩隻當沒聽見。
于他而言,大昭的戰場和局勢畢竟陌生。尾鬼對碧血南區的攻擊,半數以上都集中在鎮瀾城一帶,何況,此處是關系到整個碧血沿海防禦的重鎮。
若能守住,戰艦群可徑直往北,占據中區和北區的所有海域,往南則可與撫星城遙相呼應,迅速援助南區沿線甚至靈塵北區,因此壓力尤為巨大。
否則,也不會在已有謝烜鎮守撫星城時,還要将謝烽這樣重要的人物派過來。
謝氏軍明面上隻需要守住碧血南區,實則為自身安全計,遠不能滿足于此。謝重珩雖身在鎮瀾,擔負的卻是南區乃至整個碧血境海域的防禦之任,需要通盤考慮周到。
第一次在故國疆域上,光明正大地主持這等規模的戰争,且他現下代表的是謝烽。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絕不可出任何纰漏,不能不萬分謹慎。
他頂着謝烽的面容,先熟悉鎮瀾城和南區其餘地方的情況,又召集将領們議事,整整一天一夜沒合眼。大緻有數後,即刻遣了探子趕赴靈塵宗族,詢問後續能提供多少物資,尤其是各型戰艦。
離開主座帥案,準備轉回一屏之隔的寝帳稍事休息時已經是深夜。
瞥見面目平凡的青年并未随同僚一起離開,燈火映照下,帶着點奇怪的眼神看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謝重珩頓住腳步,側首問他:“虞将軍,還有什麼事嗎?”
僅僅這麼簡單地一瞥、一頓,無形中就透出了如同真正的謝烽一般的威勢。一半明朗一半昏暗的光線下,簡直令人一時錯覺他就是本尊。
額角那道傷疤瞬間血色加重,虞承紹目光有霎時的恍惚。
青年将軍近乎倉惶地踏前一步,卻又立刻被他的聲音驚醒般,視線凝聚如刀鋒,死死盯着他。須臾,卻隻是梗着脖頸拱手一禮:“末将無事,先行告退。”
謝重珩心知這位鎮瀾守将必然是看破了自己的僞裝,察覺了什麼,想問真正的謝烽的情況。
但按照謝氏軍中不成文的鐵律,替代者既然被原主認可,允準代其行事,必然是因為原主的具體事宜絕不可公之于衆。下屬就不得擅自打探原主的消息,以免洩露軍情。
此人眼有悲色,分明對謝烽的敬重非同一般,但無形中又總對他帶着些隐約的敵意,更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既不肯說,謝重珩也實在沒時間追問。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素白衣衫的男人隻着了一層裡衣,散漫地斜卧在他的床上,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長及腰下的一頭雪色長發披散下來,鋪了半張床,質地柔滑光澤瑩潤,彷如靈力流轉的醉流仙錦一般。
鳳不歸形貌太過醒目,不能出現在人前,又不屑于變更,尋常都是隐了身形,晚間都宿在此處。
“謝帥”通宵忙碌時就剩他自己,不太忙的時候卻是兩人同卧一床,倒沒被任何人發現端倪。
謝重珩竟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妥。他兩度重傷的那些時日,以及行宮之圍後消沉的一整年,兩人比這還要親密得多。
不知是不是因了這個緣由,他竟常常忘了前世在往生域中,親眼所見的無數族人被虐殺分食的慘烈景象,忘了鳳不歸的本質同樣是個嗜好血肉的幽影,對活人生機的追逐是他們成型的方式所決定,是天生從骨子裡生出的瘾。
他幾乎已将那妖孽真正當成了跟自己一樣的凡人、同類,根本想不起來本,他該時時提防着對方将自己活生生喝血吃肉。
但他卻并不知道鳳不歸休息根本無需床榻,隻以為此時條件所限,再要分得那麼清楚,反倒顯得矯情,心裡有鬼。那人又處處不對勁,隻怕必然是在天絕道中有什麼損傷,故而從未提過要他另居别處的事。
簡單洗沐完畢,謝重珩立在床前,居高臨下看着他,過了會才道:“我需要單獨跟墨先生談,有沒有問題?”
這是完全不想讓他知曉任何談話内容的意思了。鳳不歸慢吞吞地反應過來,點點頭。
青年這才熄了燈火,揭開被子躺進去。
即使是主帥的寝帳,行軍床也不算大。兩個同樣修長挺拔的成年男人躺在一起,未免顯得稍有些擠,不得不盡量靠近。
布下結界,寝帳與外界徹底隔絕。鳳不歸将他攏在瘦削的懷裡,一隻手點在他額間,忽然懶散道:“不必這麼防備我。我不至于害你。”
謝重珩冷冷道:“我死不足惜。但事關這麼多将士的性命和邊境安危,你該不會以為,我能心大到将這些都壓在一個緊要關頭,随時可能為了個人情緒,不顧大局胡鬧的人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