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域的陰風鬼氣一趟一趟穿過鳳華宮的飛檐翹角、山石園林,枯燥而平淡的日子也就随之靜谧地慢慢逝去了。
數着時間過日子未免太煎熬。宮中連曆法牌都早已撤去許久,頗有些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意味。謝重珩學會了緩步行走,魂魄也稍稍溫養好轉、不會随時面臨消散的可能時,此方天地已經過去了兩年多。
外界的大昭卻不過兩月餘。
隔着一道誅妖六劫淵的結界,大昭多數地方已然入冬,霜華境與碧血境北部更是冰封雪凍,往生域中卻是春暖花開,卉木萋萋。
謝重珩兩年都沒離開過鳳華宮幾次,即使偶爾出去,也因不會走路,總是被人抱着。以他從前的性子,怕是早就無法忍受。趁着時節不錯,鳳曦直接禦風帶他去了扶光城外。
他今日着了一身晴山色袍服,裁剪得宜,顯出一身挺拔流暢的線條。一條雪銀绲朱錦邊的寬腰帶束得恰到好處,收出一把勁韌窄腰。墨色長發也梳得很整齊,用一枚天水碧色的發冠束起。
都是鳳曦親自給他打理的,恰到好處地透着些他骨子裡自小養出的貴氣和風儀。
往常清醒的時候,謝重珩甚少穿這類色彩明快的服飾。但他本就生得極是英俊,硬朗端莊,突然嘗試起來,竟也出奇地合适,端的是世家嫡長一脈的貴公子模樣。襯着綠葉春花的明豔背景,更是讓人驚豔。
雖病了許久,面容都顯得清癯蒼白,整個人仍是十分利落、随時都可能揮刀而戰的模樣。
但也隻是看起來而已。
即使謝重珩的修為和身手出類拔萃,都是經過長達百餘年的刻苦修習方才淬煉而成,但終究如今心智嚴重受損,甚至需要花很多時間去學一些孩童都會的基本動作。那些功法已經完全不知該如何去真正運用,從前每日不辍的習練也早就擱置了。
鳳曦盯着他看了須臾,轉開了目光,繼續牽着他,在軟草繁花間沿着小徑緩步前行。
無盡山下偌大一片地方都是平原,地勢幾乎沒有起伏。即使這裡永無日月,但碧樹芳草舒枝展葉,萬花競放含馨吐蕊,也給永遠如同水墨畫一般的暗沉時空增添了不少鮮活的色澤。
草叢柔軟如厚厚的絨毯,星辰般點綴着無數顔色各異、大小不一的花朵。暖意融融,味道清新,令人不自禁地有幾分熏熏然。其間的幽影不少,男女老少,或遊春,或耕作,跟外界的凡人時空沒什麼分别。
往生域主宰并未刻意壓制,而是操控着所有人都隻當他們是尋常身份。衆人也就随性而為,有些就在他們身邊穿梭來去。
寬大袍袖下,兩隻手習慣性地交握在一起。鳳曦一邊指點給身邊的人看,旁邊種植的作物中,哪些是往生域原有的,哪些是當年他從大昭帶來的,哪些又是兩者混雜後改良的。
他慢悠悠地說着,興緻勃勃的樣子。謝重珩隻是十分依戀地貼着他,緊緊抱着他一隻手臂,沉默而茫然地跟着他的步伐,卻沒什麼别的反應。
從聽說要出門開始,青年面上就是這樣一副帶了點微微笑意的、溫和又凝滞的表情,到現在沒有絲毫變化。他也像是沒發現似的,自顧說着。
直到行至春深處,鳳曦側首注視了一會,終于說不下去了。
他在期待什麼呢?
謝重珩昏迷時,包括醒來後相當長一段時間,不要說自主進食、咀嚼,連吞咽都不會。是他一口一口含着藥汁、湯水、獸乳,慢慢喂給他,保住他身體不垮。
以他的狀況,一次不能喂多少,但他畢竟是個成年男子,消耗大,更不能如同正常人那樣限定時間和次數。鳳曦幾乎每半個時辰就要給他喂一次。除外,更要一天不下二十次地給他活動身體,經常抱着他出門接觸外間的氣息。
重傷到如此地步,那麼長的時間完全不能自己行動,謝重珩全身的關節、肌肉卻從未因此而明顯僵硬萎縮。除了消瘦一些,跟從前相比,基本水平并沒有太大變化,更沒有就此崩壞掉。這背後需要付出多少精力和心思,又是何等痛苦疲累,隻有鳳曦自己清楚。
這兩年,數百個日夜,他沒睡過一次超過兩刻鐘的覺,腦子裡時時都緊繃着一根弦,憂心如焚。
不厭其煩的單調重複;無數次的暗自崩潰;不敢讓那人看見的短暫的情緒宣洩;回頭又必須重新振作精神,面對沒有盡頭的失敗……
漫長時日中,那些一點一滴的煎熬,幾乎堅持不住的身心俱疲,無可言說半句的孤獨和絕望,鳳曦不能回頭細想半分。
清醒與癡傻之間,竟讓人無從分辨,究竟是誰更慘烈一點。
如今的謝重珩會慢慢走路,會自己吃飯,知道冷熱饑渴,還能聽懂一些簡短的話。他能從人群中準确地認出鳳曦,喚他師尊,總是沉默地黏着他不放,在他身邊才不會焦躁不安,甚至會用最簡單的表情表達自己的認同與否,心智已經恢複到有如兩三歲的幼童。
旁人看來,青年的一切言行都遲鈍得可笑,這點改變微小得根本不算好轉。但以承繼了鳳烨諸多手段的“墨漆”下手之狠戾,對于一個曾經被他徹底摧毀了神識的人來說,卻是從前不可想象的奇迹。
他應該知足了。
謝重珩能陪他出來走這一次太過不易,所有的苦苦支撐都總算有了些許慰藉。他們都已經竭盡了全力,那他還在期待什麼?
鳳曦收了聲,牽着人寂然行了一段,複又微微彎起唇角,低頭拖腔懶調地說給他聽:“你們大昭一貫有春日踏青時贈花的傳統。可以是知交好友,可以是親人,可以是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甚至也可以隻是剛剛聊過幾句、談吐投機的陌生人,寓意美好祝福。”
“天龍大地延續已久的舊俗,未婚男子若是喜歡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句話方至此,他微一恍神,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男子會先贈送親手采摘的桃花,試探心意。姑娘若是也有意,就收下并同樣回以一枝桃花。故而前人有“春日晴(情)好芙蓉靥,漫山桃花盡攀折”之句,說的就是年輕男女們遊春的盛況。
閉眼深深吸了口氣,鳳曦若無其事地接着道:“但七世以來,你在大昭時年紀尚小,課業繁重,再者年深日久,怕是也沒太多印象了。長大後重任在身,不得喘息。或者從往生域回那邊時,又都趕上亂象紛争,想來也沒怎麼經曆過這盛世太平之景。”
“你既然叫了我一聲師尊,我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今日就以尊長的身份贈你一樹繁花,盼你如同昔日曾用的宋時安之名,往後餘生,時時喜樂,歲歲長安。”
半妖松了交握的手,踏前幾步,運轉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