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尚未等來與他要找之人所謂的相見之日,卻先等來了疑似當年被謝煜送走的傻子謝重珩回歸,重新現身永安,引起謝氏注意的消息。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人正是被他盯着的那對師徒中的徒弟。當日有悔真人一番天象之說,原本無人可以證實真僞,但所謂“顯貴與高人”,竟似乎是應驗在此二人身上。
帝王一言不發地聽着,一雙略深的鷹目中喜怒難辨,片刻,不緊不慢地念出兩個字:“謝氏。”
因了這一出,暗衛與密探重新開始了對兩人進入永安前的行迹的調查。但眼下,被盯住的人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
從西市回來的次日傍晚時分,永安東城由最北端的安邦中坊而起,淨水潑街,甲士開道。謝氏府中一隊稍顯正式的車駕儀仗光明正大,徑往東南方向而去。
一座挂着宋宅匾額的小院外,兩列精銳府兵全副披挂,手執陌刀,與随侍的護衛、侍從一起分列正門兩側。
車馬辚辚,四匹通身雪白、眼如紅寶的飛馬拉着車駕抵達了門口。投進去的拜帖上,赫然落着謝氏下一任掌執的名字。
曾在醉西風樓上出現的貴公子從容下了馬車,正是武定君謝煜唯一的兒子,謝重珣。
他今日一身墨藍色正裝,博帶廣袖,襟領層層,莊肅交疊。衣袍除了後背繡着大幅惡猙嘯月家徽,似乎并沒有其餘的紋飾。然而仔細看時才能發現,布料上以同色絲線暗繡出隐約而精緻的山水雲樣,連不到一指寬的绲邊都不曾疏忽,壓着細密而清晰的同色繁複繡紋。
隻有真正的簪纓貴胄才會将錢花在不起眼的奢華之處。
雖是親緣相近的堂兄弟,身形都偏高大精實,靠近了比較時面容也多少有點相像,當年又被并稱為“謝氏雙璧”,兩人卻是截然不同的類型。
謝重珣疏淡端莊,沉靜有禮,卻又透着兩分骨子裡隐藏的鋒利,與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中磨出的通透,是祭台上敬奉神明的玉刀。
謝重珩從前溫和明朗,大氣磊落,卻又硬生生拼殺出一身鐵血峥嵘的殺意。即使是心智不全的現在,顧盼之間,偶爾也還能顯出一點威肅,是戰場上斬斷敵首的利刃。
簡單寒暄完畢,謝重珣直接道明來意,絕不廢話:“鳳先生見諒。在下冒昧來訪,隻因昨日西市一見,令高足頗像在下一名失散多年的親人,因此奉了家父之命,前來求證。”
他一邊說,一邊看過去,但見青年那雙丹鳳眼已經成了杏眼,更與記憶中的形象貼合。想必是出于謹慎,平常外出時都做了僞裝。
此時他緊緊抱着他師尊一條手臂,整個歪在人身上,正是昏昏欲睡時。他鬓角頭發都蹭得有些淩亂,又勉強撐着眼皮,間或好奇地望過來一眼。全無形象可言。
同一副面目,卻很難跟記憶中,少年時就一派靜水流深、端肅持重的謝氏原定繼任掌執聯系起來。
素衫皓發的妖孽男人索性将他攬在懷裡,讓他靠得更舒服些,翠碧眼瞳方才凝視着來客,漫不經心地道:“小徒心智有損,身體欠佳,可能終身如此,甚至可能更糟。敢問謝公子,若小徒果然是你那親人,又當如何?”
謝重珣淡淡微笑:“既是謝氏子弟,豈有放任其流落在外的道理?自然是要接回府中好生照看。”
聽說要接他走,謝重珩瞌睡都被生生吓飛了,在鳳曦懷裡嘟囔着不安地掙動起來。
昨日回來後他無意中瞥過琉璃鏡,才恍然想起,為什麼會覺得白日所見的公子有些熟悉,面容輪廓和眉眼似曾相識。他師尊也說那人是他堂兄,隻怕不日就要來商談接他回家的事。他卻并不情願自此跟一群陌生人處在一起。
鳳曦安撫地沖他溫柔一笑,哄小孩似的輕輕拍着他,對謝氏未來的掌執卻全然是另一副态度,仿佛是有意刁難對方一般,悠悠道:“在下雖久已不問世事,也知世家向來注重禮制和名聲。”
“他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片時都離不得在下,必得同吃同住,同宿同起。大張旗鼓地将這樣一個子弟尋回去,你們就不怕招人非議?”
他略略一頓,散漫的語調中帶了些刻薄意味:“其實你們盡可以當做沒有這回事。左右他也不過是想回來見一見親人而已,并沒有想過要跟你們住到一起,私下安排一下也就罷了。”
短暫交鋒,謝重珣已經知道眼前這人絕非輕易能糊弄的,當即坦然道:“鳳先生言重了。”
“實不相瞞,失散的是在下嫡親叔嬸唯一留下的血脈,在下也隻得這麼一個親緣近的堂弟。家父當初讓他年少離家,已經是因着病痛求醫之故,不得已而為之,并非其他因由。”
“将近二十年來,家父自覺愧對多年前殉國的親兄弟夫妻二人,為此日夜歉疚,憂思成疾。如果令高足确實是他,無論他成了什麼樣子,無論出于什麼考慮,于家于國于情于理,我們這些至親也斷沒有置之不顧的做法。”
“至于非議,家族内外,在下與雙親自認為還能護他一護。”
鳳曦沉默看了他一會,慢吞吞地替他補充了沒說出來的另一半理由:“謝公子今日聲勢浩大地來這個偏僻之地,隻怕早已驚動了你們的帝王。”
“他若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師徒或者尚可得自由身。又或者你們的帝王覺着被人耍弄,恨怒之下不免殺了我二人洩憤,對謝氏也無有任何損失。”
“他若真是,眼下隻怕再難離開永安一步。放眼整個王都,隻有謝氏府是最好的庇護之所,不去也得去。不知在下說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