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識将,将不知兵,上下不和,互相猜疑,是為兵家大忌。縱然剩下的兵三家都必須參與,以示同心協力、與白氏劃清界限,但完全沒有必要将宮、巫兩家都放在同一營。
以謝重珩的身份,龍血二營尚且明目張膽地給他使絆子,親身犯險施了一步效果極佳的奇招,才博得了下屬的真正認同,宮長風和巫羅的“待遇”想必不會好到哪裡去。
其二,謝重珩一向膽大妄為,又是常年在戰場上厮殺之人,兵法謀略和實戰經驗都極為豐富,還有自己從旁護着,不至于真正出什麼事。他敢親自帶兵去算計巫氏軍也就罷了。
天狼聯軍的兇悍殘暴,鳳曦多少見過。尤其是個個身形如同鐵塔、小山般,且人數衆多,密密麻麻鋪到視線盡頭。那種堪稱恐怖的壓迫感,尋常人不要說沖出防禦與之對戰,遠遠望見能維持面色不變已是難得。
這巫羅實實在在的巫氏嫡系,隻怕連永安都沒出過兩趟,在見識了敵人的陣仗後,哪來的信心和膽量去兵行險着,直面西大漠人的威勢,博取軍功?
半妖散漫問道:“巫羅在巫氏府中是什麼身份地位?”
“先生一針見血。”謝煜眼神稍顯微妙,略略一頓方才繼續。
“此人雖與巫氏掌執巫靖同輩,但身份……本是其父早年在外與一商女所生。後來因故不得不去母留子,接入府中,一直不太受待見,也沒什麼存在感。巫氏以其生母為恥,視同禁忌,徹底抹殺,連個牌位都不許設。”
“此番征戰,原本巫靖推上去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人。但不巧的是,那人前段時間突然病重。朝堂允了巫靖所請,臨時改讓巫羅頂上,将那人換回了永安。”
他雖未明說,兩人卻都知曉其中的問題。
臨陣換将亦是兵家大忌。何況早不換晚不換,偏偏在戰局明顯好轉、可控時,就換了這麼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
出身不堪,早年喪母,無所倚靠,備受欺淩……尤其龍裔族人一貫看重身後事,有子嗣而無牌位供奉,于死者而言是極為凄慘、死後都不得安甯的結局,于生者而言卻是被萬人唾罵的不孝之舉。
其中任何一條,都足夠巫羅铤而走險,拼死一搏。隻需有人稍加點撥,以軍功誘之,不愁他不上套。
兼且巫氏的人慣常接觸蠱蟲毒咒之類,性情本就有些孤僻偏執。心懷強烈的怨恨與不甘時,面對巨大的誘惑,很難再維持理智。
怎麼看,都像是讓巫羅上趕着去送死,更有意思的是,此人剛去不久就果然順利戰死。所有時機都可謂恰到好處,每一步都理所當然。
再聯系到族譜所載謝氏的滅族之禍,直接緣由是靈塵之戰後,由巫氏牽頭參奏謀逆重罪,就更加令人玩味。
此外,鳳曦知道得比謝煜還多一點:除了巫祁澈之外,巫靖還有個兒子,江祁,或者說,巫祁江。此人跟他結過血盟之術,性命共享,至今漂泊在外,浪迹天下,甚至多次遠赴星峽海深處,替家族尋求一條退路。
無論是今次巫羅的事也好,還是後來謝氏的事也好,不排除是昭明帝跟巫靖私下達成了什麼約定。又或者,巫靖隻是借此極力穩住帝王,争取拖延時間,給家族找到一個最合适的撤退機會。
半妖慢吞吞地道:“在下實在不能不懷疑,是不是鳳北宸等到現在,見重珩那邊實在無懈可擊,才不得不改從另一頭下手?否則,再拖下去,等到開始大規模反擊,再想扣‘通敵’的帽子可就說不過去了。”
“這麼看來,在下怎麼總覺得,除了打赢這場仗,你們的帝王更在乎能利用戰争怎麼對付世家?”
謝煜沉默須臾,卻沒有接他的話,隻淡淡道:“謝某此來,是有勞鳳先生,将此事告知阿珩,也好讓他有所準備。”
“另外,也許是謝某多慮了。前線局勢緊張至此,巫羅之事對權勢争鬥有什麼影響姑且不論,很難說短時間内會不會帶來什麼巨大危害,進而直接牽涉到戰局走向。”
“故此,謝某想問先生一句準話:若是前方出了最壞的狀況,那位一怒之下要開天絕道,你有沒有把握能護住阿珩?”
他逆着光,面目在明昧交錯間有些模糊。鳳曦心思挂在别的疑慮上,有那麼一瞬間,竟錯覺那雙已然蒼老的杏眼中,仿佛有一縷枯寂如死的殺意一閃而過。
前半截的緣由倒是合情合理,後面的問題細究起來,卻未免有幾分怪誕。
師徒二人早就說定,要隐瞞鳳曦的身份。縱然謝重珩曾跟謝煜大略提過,鳳不歸手段通天,然而戰場形勢瞬息萬變,稍有絲毫差錯,就将死無葬身之地。他如何确信一個身在永安的人,可以在任何情況下,護住遠在千萬裡外的另一個人?
更重要的是,天絕道是洪荒傳承的世家們花了幾千年,齊心協力都束手無策的邪詭大陣。鳳不歸不過單槍匹馬,如何能與之對抗,并從中救出特定之人?
無論哪一點,凡人都絕不可能做得到。
再者,按目前的局勢,若說擔心叛軍不敵,白景年開啟護境結界,将所有平西大軍全部截留在傾魂境内,都比擔心昭明帝放下天絕道來得順理成章。謝煜如何就直接跳過了最正常的情況,反而先考慮兵敗的問題?
但也許浸淫朝堂半生如他,對于這種意料之外、自己也無法确切把控的事有着本能的警惕。他隻是太過憂心侄子的處境,眼下又沒有别的辦法,大概也無非是懷着期望問一嘴罷了。
那點疑慮一霎時煙消雲散。鳳曦并未多想,懶懶道:“絕大多數場面他自己就能應付。剩下的有我,不會讓他有事。至于天絕道能不能放下……”
他笑了一聲,卻并未說什麼。
觑着時間,他替武定君傳了話。彼時謝重珩剛剛帶人出城搏殺回來,正在包紮傷處,聞言幾乎忍不住要氣笑。
合着他們在前線拼命,如今除了重傷員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經頂在了戰線上。各城關統領都不免親自在城頭參戰,苦守堅持,等着叛軍内部因為矛盾摩擦、物資吃緊内讧,焉知自己的後方不會先亂起來?
這道防線都差點守不住,何況平西大軍現在并沒有占多大優勢,稍有變故,仍面臨敗退的結局。沒到最後,誰都說不好勝負幾何。昭明帝竟還在想着怎麼挖坑埋陷阱,是真沒拿前線将士、黎民百姓當人,也是真沒拿邊界六境當大昭疆域。簡直荒謬!
謝重珩自然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關竅。
若是叛軍敗了,世家元氣大傷不說,巫羅之死就是個已經埋好的爆裂符,随時可以借此大做文章。若是叛軍逼近中心三境,萬不得已時,昭明帝更可以直接放下三條天絕道,将之連同兩翼追擊而來的巫氏軍、宮氏軍一并滅了。
總之怎麼看,都對他有好處。
但這些還都是以後的事,各世家尚有轉圜的時間,有機會作出應對之策。然而如今的局勢緊繃如弓弦,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知道帝王有沒有近在咫尺、更狠更絕的布置。
衆人雖私下種種驚疑猜測,好在後續接替的守将立刻重新安排下去,朝堂明面上也就沒有太大反應。隻是謝重珩自己都說不上為什麼,心裡隐隐生了些出于直覺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