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抓住那人瘦削的手腕,正待追問,卻已出了半山院。顧晚雲的貼身女侍率着八名少年男女一齊迎上來。
衆人假裝沒看見,恭聲一禮:“珩公子,鳳先生,請随我來。”
他隻得松手。鳳曦不着痕迹地掃了那九人一眼,笑意漸深,不置一詞。
明明是溫度尚熱的秋夜,周圍卻無端籠着森森冷意。謝重珩越發莫名其妙,又不便多言。衆人簇擁着師徒過去,偏廳早已鋪好了千絲香草席,設了案幾食具、酒水,四人按次落了座。
侄子一走大半年,中間隻回來過一次,還是當天就連夜離開了,顧晚雲與他已許久不曾閑話家常。此番又是從危機重重、幾度反複的傾魂戰場回來,席間不免詢問關切,謝煜也偶爾提上兩句。
謝重珩揀着不那麼驚險的事一一作答,轉頭卻發現鳳曦淡然跪坐在對面幾案後,隻偶爾象征性地用點酒菜,一個字也沒說過,安靜得仿佛不存在。
他越發笃定師尊有事,眼下卻不是探問的時機,想着等散了席,回頭再說。正思忖着,就聽他伯母道:“阿珩,如今……”
話剛及此,謝煜微微咳了下,顧晚雲略一停頓。
情知原本的話頭被打斷了,謝重珩不動聲色,一邊答應一邊看過去。
今日在場的尊長攏共隻有兩個半。鳳曦跟他曾經……總歸是有那麼段曾經的,隻能算半個。誰想全都有些古怪,個個都不知在打什麼啞謎,反倒顯得他這個剛剛大老遠回來的是唯一一個正常人。
顧晚雲若無其事,慈藹笑道:“如今你也回來了,眼下局勢終于穩定,暫且無事,必然是要長住的。”
“半山院裡就五個随從,還都是男子,未免有思慮不周、不太方便之時。我跟你伯父商量過了,就自作主張,替你和鳳先生選了幾個尚可得用的貼身之人,日常也好服侍一二。”
她淡淡一擡眼,旁邊伺候的心腹女侍會意,輕輕一擊掌。
正廳立時進來八個人,正是方才路上随侍的少年男女們。此時光線明朗,方才能看出,這幾人盡皆身形婀娜,姿态風流,一望即知性情柔婉,容貌也俱是一等一的俊美。
謝重珩的笑意微微一僵。到了這時,他哪裡還不明白顧晚雲的意思?武定君夫婦這是要往他和鳳曦房裡塞人來着。
世家子弟通常要到四十以後成婚,因此十四五歲時就有專門的嬷嬷教導情|事。家中長輩也會特意安排些男女侍者,作為中間二三十年的過渡。
侍者終究隻是私有物件,作不得數。即使男侍同樣是男人,也不過玩意罷了,并不會因此對名聲有任何影響。當年他未滿十四歲就早先一步跳了冰湖,“重病癡傻”,回來病愈後又趕上諸般紛雜,此事也就擱置到現在。
作為至親長輩,這般舉動簡直是天經地義。
顧晚雲語氣雖十分慈愛,态度也極是溫和,意思卻近似于強硬。在席上當着大家的面提起此事,更是連一點要同他商量的打算都沒有,僅僅是告知他一聲。
但且不說他們謀劃的事絕不能讓旁人察覺端倪,連顧晚雲也不能告訴,謝重珩又一向自己過慣了,根本不需要誰的服侍。單是考慮到鳳曦的感受,他也斷無接受的道理。
然而謝煜都點了頭,可見這些侍者都是他的人,足堪信任,已經無法用保密之類的理由去搪塞。若是回複有所差池,作為晚輩,卻不免理虧,有傷親情。
謝重珩下意識地瞥過去一眼,卻見鳳曦眉目低垂,并不看他。半妖纖長指掌間捏着一隻酒盞,泰然往唇邊遞。分明是早有預知,要看他如何作答。
一家人之間雖然從來沒有就這個問題談論過什麼,但武定君夫婦的态度已經很明顯:他們不會允許侄子與另一個男人動真格,何況兩人還有師徒的名分。
無端遭到這種不堪的猜忌,簡直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難怪鳳曦今晚明顯心裡不痛快,又顧念着他,不得不強行壓着。想必他不在的這大半年,那人為此沒少氣怒過,卻從來沒跟他透過半點口風。
謝重珩心裡半是酸楚,半是愧疚。
他師尊做了往生域多少萬年的主宰,生殺予奪,從來行事隻憑個人喜怒,大概這一生所有的克制、忍耐都用在了他身上。
可偏偏當初是自己不知廉恥,将他拉進俗世沾染了紅塵,又在他情根深種時幹脆地一忘了之。縱然當中有鳳烨、活傀術和他枯骨所化的幽影的緣故,縱然後面鳳曦也許是幡然悔悟了,才要同他了斷孽緣回歸正軌,但無論怎麼說,都是虧欠。
短暫的沉默後,謝重珩離席行至廳中,朝着主座伏地一拜,鄭重行了個大禮:“侄兒謝過伯父伯母厚愛。隻是這些年我與他們幾人相處已久,已然養成了一套固有的生活習慣,實在沒有必要再讓旁人參與進來。”
“何況,承蒙他們常年無微不至的關照,我才有痊愈之時。既受如此大恩,尚且無從報答,又怎敢讓人覺得我有疏遠、輕視的意思,是過河拆橋之人?”
他忽而展顔一笑,難得地做小伏低:“侄兒不善言辭,若是說錯了話,冒犯了伯父伯母,先在此賠個罪。罰我便好,千萬别生氣。”
字字句句都是明确而堅決的拒絕。一言落地,正廳中死一般地沉寂了刹那。
武定君舉到半途的酒杯幾不可察地一頓,彷如無事地道了句:“阿珩一貫很有主張。”算是隐晦地要顧晚雲打住這個話題,繼續家宴。
散席回到半山院,鳳曦仍是一言不發,自顧穿過院子,往寝卧行去。謝重珩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溫聲道:“師尊。”
素白的瘦削身影略略一僵。半妖不着痕迹地掙開,微笑側身,精緻如工筆細繪的面容在霜雪月色下半明半昧,看不出情緒:“什麼事?有話好好說,拉拉扯扯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