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在外籌謀多年,江祁與巫氏府之間必然有獨門秘密渠道聯絡,不大可能隻是為了傳遞消息。那就更可能是——有極其重要、能救命的東西要親自交托。
此人手下的情報網之龐大,比之六族、帝王也不遑多讓,讓一手創立了号稱往生域暗探之王的猙營的祖師爺都贊歎不已。
他在永安城中都說不好設了幾處據點,生意範圍又極廣,遠至星峽海外諸國。當初甚至連不慎堕入龍淵時空的外界神魔都被他察知,遠渡重洋做了交易。撫星城一别至今四、五年,江祁有機緣踅摸到異寶也很正常。
何況眼下六族接連倒下了兩個,情勢危急,他冒險回來做最後的努力也說得過去。
一念及此,謝重珩也就暫且将此事抛開。
鳳曦定定看着他,想起江祁仍然拿捏着他師徒二人的命脈,心念一轉,漫不經心地問:“江祁的事,你打算告訴謝掌執嗎?”
謝重珩隻知道自己身上那隻天蠶蠱王仍受江祁操控,卻至今不知當年鳳曦為了救他,曾與之結下血盟、性命共享。這一問卻并非擔心自身,而是徒弟。
這徒弟平常一派溫和沉穩,又頗為看重師尊的意見,但偶爾認定了自己的理時,也就比野牛少了兩隻角,每每令半妖恨得牙根發癢而無可奈何。
從前商人與他們隔山阻水,縱然想起來也多半隻覺無所謂,現下卻莫名地又混到了一處。謝重珩對謝煜的敬重和信服近乎盲目,他若是一時犯軸,不顧自身死活,非要将巫靖父子的秘密抖摟給謝煜,卻是難辦。
江祁此人,殺伐決斷,智計非凡。謝煜卻不了解他。萬一武定君自恃手段高明,要以此做什麼文章,威脅到巫氏,必會被他察覺,招緻他的報複。
屆時他必然即刻催動天蠶蠱王、甚至不惜以自戕的決絕方式取師徒二人性命,更将謝煜叔侄的秘密也送給昭明帝,讓謝氏為巫氏陪葬。
謝重珩笑了起來,不假思索地否認:“不了,以免節外生枝。江祁已知曉我的身份,必然早就想好了對付我的後招,這種人,我們最好不要與他為敵。”
鳳曦被他點破心思也絲毫不覺尴尬,拖腔懶調地“哦”了聲。
車馬辚辚中,春日宴所在地終于遙遙在望。
謝重珩不經意地側首望向窗外。然而漫山姹紫嫣紅撞進眼瞳的一瞬間,他面上的笑意蓦地凝住,心裡彷如被捅入一刀。
感知到他突然而劇烈的心緒動蕩,鳳曦略有疑惑:“小七?”
謝重珩并未回頭,片刻,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你們都同我說過類似的話。我倒是平安喜樂,但……”
但什麼,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鳳曦卻立刻聽懂了。
嘉平七十九年的某個夏夜,謝重珣尚且在他床前溫聲許諾:“等來年春日宴,我二人親自帶你去城外莊園,送你一整座山頭的各式鮮花,望你如同曾經用過的宋時安之名一般,時時喜樂,歲歲長安。好不好?”
離說定的時間已經又過去一年,他兄長卻仍是失約了。
念及他方才的異常,鳳曦慢慢道:“重珩,這天底下的每個人、每件事物,從出現在世上的一刻起,就有其注定的命數。”
“有些事是形勢所迫、信念所在,非做不可,隻是誰也不能預料到後果。并不是你刻意為之,不必愧疚至此。”
以他的年歲和過往經曆,确然有資格談何謂命中注定,何謂天意難違。
謝重珩沒有立刻答話,隻是想起慶功宴那晚,恍惚之際,神識中響起的聲聲質問:“生生斷盡靈脈,廢去一身修為,被迫雌伏于人,自此囚困深宮,求死而不可得。”
“這一年多來,數百個日日夜夜,你知道我是怎麼一時一刻熬過來的嗎?你扪心自問,換成是你,你能忍受多久?”
“大義的好名聲都讓你擔了,獻祭的都是旁人、至親。還看開了,就這麼想給自己尋個脫罪的由頭?就這麼不肯承認你的冷血自私?虛僞,惡心!就算我果然看開了,也不代表你的罪孽可以消弭分毫!”
那不過是他無法逾越的愧悔的深淵。但謝重珣若是知曉真相,痛苦到極緻時,未嘗不會如此怨恨他。
沉默須臾,謝重珩終于勉強笑了一下,道:“我隻是想,如果有機會,我會告訴他,你也曾作為尊長,贈我一樹繁花,祝福過我,好讓他安心。”
他說的是往生域中,他病情剛剛有所好轉時,鳳曦送他的九尾一族那株紫陽聖樹。
素衫雪發的妖孽拍了拍他的肩,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反倒是謝重珩回頭笑了笑,示意自己無事。
不久,一聲長籲,車馬漸止。外面的侍者打起車簾,二人先後躬身而出。
兩列侍者早已恭候一旁,兩兩成對。一列拎着空花籃,用以裝盛收到的花。另一列卻是滿的,内中各色鮮花嬌妍盛放,争奇鬥豔。熾烈如火者有之,玉潔冰清者有之,偏又排得十分之精妙,多而不亂,繁而不雜,隻顯得一派雍容貴氣,用以贈予他人。
二人甫一到達,兩對侍者各自遞了個眼色,即刻迎上來。
乍看他們的籃中跟别的似乎無甚區别,細看卻唯獨少了這個時節對于未有婚配的年輕人而言,最重要的一種——桃花。
鳳曦不經意地瞥過一眼,當即了然。
以桃花相贈,是大昭年輕男女們含蓄地表達、應許對方情意的習俗,故而前人有“春日晴(情)好芙蓉靥,漫山桃花盡攀折”之句。
這必然是顧晚雲的意思,防着兩人有意無意地當衆鬧笑話來着。
半山院裡的事,外間的人沒可能知曉,就連謝煜也極難得同時見到師徒二人,更不存在不慎被人看出來的問題。那麼,隻能是他們一向有此防備。
鳳曦也不點破,心下嗤笑一聲,也說不清是在笑他們,還是笑自己。
他們要是知曉他不過是一廂情願,即使兩人纏綿過許多次,已經是這個世上最親密的人,他都不敢讓謝重珩察覺半分心思,不知還會不會謹慎至此。
師徒互贈了花枝,道了句尋常的福語,就讓侍者引路,前去拜會這場盛會的主人,謝氏掌執夫婦,同樣互相贈花、祝頌。
尚未到開宴時。怕徒弟繼續難受,鳳曦自己心裡也有疙瘩,兩人便順着小徑并肩而行,領着侍者漫無目的地閑逛。
此處因勢而建,主體是一片小山頭。東北側一座險峰拔地而起,雖不特别高,然極是陡峭,猶如從天而降一把利劍插在當場。一道瀑布匹練也似,從頂上嘩然垂落,在峰下形成一處碎珠濺玉、霧氣氤氲的水潭。
險峰瀑布之側,亭台樓閣俨然。房舍前方寬闊開朗,遍植各色花木。其間有白石小徑,曲折相通,又有案幾軟席,供人落座,
整座别莊匠心獨運,景緻幽美。無論身在哪一處,皆是移步換景,風月無涯。簪纓世家的底蘊傳承可見一斑。
四下看了一眼,鳳曦擡起下颌示意,換了個話題:“那邊是什麼地方?”
稍遠處另有人聲,必然是另一家的别莊所在。他莫名就生出了點兇獸的直覺,心裡警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