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越是無情的人,越是能冷靜權衡利弊,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昭明帝跟謝氏是命定的死敵,縱然對方許諾得再好,都不過是吊在驢子眼前的那根蘿蔔棒子。他謝重琛若真想要什麼,自然會自己去争,而非輕信一個外人,去與之勾結算計自己的家族。
但他想了想,終究覺得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謝重琛沒被允許離開,心知是要他當面對質,隻得打起精神,退到一旁肅立。謝爍這才看向最後一人。
謝重瑾一直端正跪着,低着頭,那張少女般斯文秀氣的面容慘白如雪,神色倒還算平靜。
片刻,謝爍方道:“阿瑾,你告訴為父,為什麼?”
“你明知當年我等遭遇死士暗殺,緻使你生父死于亂刀之下,明面上查出來的兇手不過是一介傀儡,幕後的真正主使是昭明帝。有什麼緣由值當你竟不顧生父慘死的一幕,替殺父仇人賣命?”
“你并非貪生怕死、易受脅迫之人,他究竟抓住了你什麼把柄?”
他甚至沒有給一貫親近的幼子辯解的機會,直接就定了他的罪。謝重瑾了解他,知他必是已有定論,索性沒有試圖分說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謝爍仍沒有絲毫火氣,冷靜道:“我思來想去,這些年你都在我身邊,向來并無過錯,更不太可能在我和掌執眼皮子底下被人策反而不露端倪。最大的可能是當年那場亂戰後,你流落在外的一兩年。”
“我查過你那段經曆,隻是看樣子,我查得不盡不實。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重瑾咬着牙,文秀面容扭曲得有些猙獰,像是頑童胡亂堆成的雪人。
沉默半晌,他忽然嘶聲道:“我跟你們失散後就被抓進了斷魂樓,一直受訓刺探、暗殺之術,後來才被他們折斷四肢丢給惡丐,作為乞讨工具。”
“這樣才能讓我光明正大地回來,而不引你們懷疑。”
斷魂樓,直屬昭明帝的密探組織中,最為臭名昭著者。内中所有人都會如同牲|畜一般,被打上獨特的血色骷髅頭标記,平常隐沒無迹,以修為秘法探之方顯,至死不滅。
帝王的人從未要挾過他做什麼,這些年甚至從未與他聯系過,幾乎要讓謝重瑾錯覺,童年那段生不如死的過往隻是一場噩夢。
直到近兩年,他們終于找上了他,逼問他謝氏府的一些消息。前些時日,他們更是命他在途中設法暗殺謝煜。
謝重瑾何嘗不知昭明帝為人陰鸷無信?可他若不肯應承,即刻就要暴露所有見不得光的事,失去父親失去現在的一切。
他霍然擡頭望着謝爍,眼神中一如既往地滿含敬慕,似乎天地間隻看得到這一個人。
再開口時,謝重瑾已流下淚來:“父親,若是你知道了,你不會認為我是帶着目的回來的嗎?還會像從前那樣對我嗎?還能容忍我留在你身邊嗎?”
“你不會。我承受不起那樣的後果,若要如此,我甯可去死。”
他字字凄慘聲聲悲切,謝重琛忍着擡腿就走的沖動,暗中翻了個白眼。
謝爍眼底波瀾漸起,容色聲嗓倒仍是平靜:“相處這些年,難道在你看來,我竟是那等教條愚昧、隻認死理的頑固不化之輩?”
“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就能被一個仇敵強加給你的身份、一段本不該你背負的痛苦和錯誤抹殺殆盡?”
“子不教父之過,我竟會毫無擔當,放任旁人處置你,而不是設法保下你?”
“不對,你一向最懂我的心思。如果單是為此,你該先向為父求助。你到底在怕什麼?還是說,”
略略一頓,謝爍繼續審問:“昭明帝允諾了你什麼,竟讓你甯願相信一個毫無信譽可言的帝王,也不願與為父說?”
他一句句不疾不徐地說下去,謝重瑾眼中已有不少慌亂之色。過了會,他低聲道:“我若答應,他就會給我一份帝王手令,縱然将來謝氏覆滅,也能赦免你我父子二人。”
靜室中有短暫的死寂。謝爍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簡直不想浪費口舌去戳穿如此拙劣的借口。
謝氏若在,誰敢說他們有罪?又何須“赦免”?謝氏若亡,一紙空文,對昭明帝這樣反複無常的人又有什麼約束力?
謝重琛再次翻了個白眼,實在聽不下去了。
從抵達軍營到重返謝氏府,長達六七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地晝夜守着謝煜,靠着房門打個盹就算睡覺,可謂耗竭心力,隻想先飽睡一場再說。現下還是個傷患,體内餘毒未清,哪有工夫在此聽這些不知所謂的廢話?
當下大步而出,十分直白地對謝重瑾道:“你不如直說,你隻是心有所求。我猜手令也許是真,但真正打動你的大概另有其言。”
話中不帶任何好惡情緒,隻是單純叙述一件事實。
話畢,謝重琛轉向主座,躬身一禮:“父親恕兒子無狀。隻是後面的話,無論是我說出口還是聽入耳都不合适。請準我先行告退,父親再單獨與他說道。”
謝爍刀鋒般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刮了個來回,終于起了疑,微一揚手,允了他所請:“你有什麼想要的,不能跟為父光明正大地提出來,而非得用這種手段?昭明帝還允諾了你什麼?”
謝重瑾神色慘淡,毫無血色的唇抿成一條線,牙關都咬得咯咯作響,顯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說。
謝爍幾番逼問,見對方俱是一副死硬到底的模樣,終于失了耐心。
他霍然起身,冷冷丢下一句:“你就在此好好冷靜冷靜,什麼時候想說了,什麼時候讓門口的守衛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