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差沒明說,六族已去其三,現下還能掌兵征伐的就剩了謝氏一家獨苗。若是為着點“或許有”的事就要問罪,不必等外敵打過來,大夥趁早各顯神通,設法逃命得了。
禦座上的帝王俯視整個崇政大殿,陰鸷森冷的目光慢慢掃過這些全大昭最優秀的俊傑,終于沒有說什麼。
下朝回至文德殿,昭明帝疲倦地往禦案上一傾,單手支着頭緩了緩。然而不過兩三息,他又命内宦端來各部衙的玉制官員銘牌,輕車熟路地從中挑出十幾塊。
這些多是跟兵戰之事有關的部衙中,手握實權的帝王心腹。挑罷,他讓人即刻将之傳過來,商議要事。
“霜華之戰勝負早成定局,但三方外敵很可能要聯手攻伐大昭。”去年謝煜就曾上折提醒,彼時昭明帝雖棄之不顧,一意孤行地誅滅了宮氏,卻也不得不暗自認同這個推斷。
尾鬼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按照他們的秘密協定,隻要三兩座沿海城池作為貨貿、往來基地之用,而是打着直接瓜分天龍大地的主意。
此舉非止背叛,更是明目張膽的欺騙。昭明帝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做準備。
“戰事已至後期,現下更要抓緊時間,核實、點校現有的一切兵力物資,分派調遣。同時,軍器司、馬政司、倉廪司、船舶司等也必須全力運轉,以防備接下來很可能會爆發的大戰。諸卿進展如何?”
實則這些年從未停止過備戰,此事原就一直在進行中。縱然後續不是跟外敵,也會是跟謝氏,都堪稱生死對決。未雨綢缪總不會錯。
隻是此番見識到謝煜的真正手段,又懷疑謝重珩在往生域中另有勢力,昭明帝才蓦然驚覺,或許他将要對付的敵人遠比他預想的更多、更強,他該更早、更大規模地着手準備。現下箭在弦上,根本不可能停止,隻能竭力一搏,臨時加大力度。
帝王想得十分之周全,且完美,臣屬們卻大概知曉一些對外形勢和内部狀況,私心裡難免有些不太安穩。尤其是戶部那幫人,個個垂頭喪氣,互相遞了個眼風,心中涼成了冰。
上位者倒是張口就來,隻管發号施令要結果,錢呢?
戶部手握王朝财權命脈不假,但一應錢銀相關都得由此支出。赈災撫民、路橋水利諸項工程等涉及民生之事,上下官員俸饷,帝室宗親花銷,各處軍耗防禦……有無數需要他們撥款的地方。
說到底,戶部也就是個管家的職責,總不能憑空生出錢糧來。這些年,更添了戰事和承天塔。
豈不知打仗有兩燒,一燒人命,二燒銀子?小規模的沖突都未必會死幾個人,但一定需要大把花錢。從戰事提出來商議、籌措開始,那真金白銀就得流水般往裡沖。
同時,還有花費巨資的承天塔。再如何艱難,這“國之根基”也從沒落下過一點進度。國庫早就比拄拐老頭的腎還空虛。
打仗也就罷了,于王朝并非全無裨益。然而承天塔的作用就如同那花魁小娘子的琴聲,聽着好聽,卻看不見更摸不着。恕他們凡夫俗子,真正想要的目的仍然隻是最後那一步實實在在的好處,别的都是瞎扯犢子。
事分輕重緩急。但凡對現在的朝事多少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為今之計,最好暫停承天塔的修築,集中所有力量,先行度過這次足可亡國滅種的難關。
然而在昭明帝面前,這偏偏是個碰都不能碰的話題。為此而死的官員還少了麼!
戶部一名年輕的秉筆郎不得不開口,如實奏報:“帝君容禀。以六族為首的世家心懷不臣,自從嘉平七十七年誅殺甯氏開始,短短七年間,朝堂已經被迫陸續打了三場大戰,幾乎每兩年就有一戰。”
“可國力再強、恢複再快,也……”他咬着牙吞下了後面那句“架不住這麼挖根絕苗地糟|踐”,換了個說辭,“也沒法在這點時間内緩過來。”
“眼下宮氏還沒打完,而預備的這場戰争範圍更廣、規模更大,時間恐怕也更持久,堪稱國難。此戰不可避免,非但要打,更務必求勝,稍有差池則國将不國。”
“但,錢物着實有些,吃緊,”他說得已有些艱難,“可供支用的跟需求預算,差了……至少三倍。各司都遞了文移到戶部,要求催撥款子,隻是,實在,恐難以同時滿足數量如此龐大的軍資籌備。”
言下之意,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那些于戰事、王朝沒有實際好處的事項都該容後再辦。
按說秉筆郎比執事還低兩級,是各部衙正式官職中墊底的存在,類似于打雜。他本無面聖奏陳的資格。此番帝王竟點了他的名,司戶令心領神會,逼迫他出面發言。
本就是送死的活計,這些話更不啻是自尋死路。
昭明帝面沉如水,陰鸷看向他:“薛遙?原來薛卿也知道此戰的危急。”當着文德殿中所有臣屬的面,将戶部在場的官員盡皆嚴厲訓斥一通,命他們自己想辦法籌措銀錢,不行就繼續取之于民。
上頭情緒惡劣,底下的日子就難過。衆人最近日日壓抑不安,此時滿臉菜色,齊刷刷垂首躬身,一副惶恐恭敬之态,口稱“臣知罪”,心裡一萬個草嫩娘來回跳舞。
帝王雖沒明說,話裡話外卻都是提稅的意思。可這是說提就随便提的麼!
倒不是因為他們出身尋常百姓之家,入朝堂多年還不忘聖賢“為生民立命”的教誨,秉持着那套愚弄大衆的愛民論調,真就将底下民衆的死活當回事,但影響到穩定卻另當别論。否則,日後拉出來背鍋祭天的必定又是他們。
薛遙驚得跪在地上,叩首哀求:“帝君三思!稅賦已連提兩次,自去歲開始,就已經到了十抽三有餘。短時間内以此應急尤可,而如此之重的稅額已持續近兩年,生民已不堪重負。”
“中心三境受前些年的天災影響較小,短時間内尚且不至于大亂起來,邊界幾境卻早是被逼得民不聊生,光明……逆賊趁機拉攏民心反叛不斷。”
“再繼續下去,已是無異于殺雞取卵,恐生更大的變故。何況還要再往上提……”
昭明帝越發陰鸷,森然道:“提稅?薛卿的建議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薛遙面如死灰。
他原本在相對清高且安甯的太史閣,調到戶部也隻是近兩年的事。一介窮研學問的書生,哪裡清楚這裡面的水有多深。此番情知不慎入彀,非但百姓遭禍,這個罪名自己也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