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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上元佳節。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
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随馬。
青年牽過少女的手,相與漫步燈火間。
人潮湧動,摩肩接踵,煙火氣散落在這人世間,教人癡眷。
他們朝着集市的一角奔馳着,最後停在了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前。
“老先生,這糖葫蘆怎麼賣。”
那攤主的眼上結了一層薄翳,想來已不再明亮了,隻是手藝卻實在巧妙。那做糖葫蘆的山楂看上去個個大而紅。熬成淡黃色的糖漿恰好裹在上頭,最外還被人細心地撒上了一層白芝麻,光是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
“三文錢一串,五文錢倆串。”
那老者頭也沒擡。不遠處的城門口正放着煙火,他雖看不見,倒也樂意聽個聲響。今年的上元節格外熱鬧,他是半邊身子入土的人了,或許下一次再逢着這場面,他已然與世長辭。
青年不忍打攪老人的雅興,一手抛下塊碎銀,一手拿上糖葫蘆,攜着少女,再次隐沒在人群中。
他們沖出人海,逃離煙火,跨過數不清的溪流,最後停在了一片草地上。
熱氣鋪撒而開,糖葫蘆上那層薄薄的糖霜已然化了,正順着杆子往下流,黏黏糊糊地糊了少女一手。
爆竹的聲音很遠,很遠。當天空綻出一朵奇異花時興許還能隐約聽到一聲歡鳴,旁的,就再也聽不見了。
草原空曠而寂寥,恍惚間,少女誤以為天地間隻剩下他們兩人。
請讓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吧。她想。
她癡癡地望着愛人。遠方的煙火驅散了周遭的黑暗,在這一場寂靜中,青年看清了她微紅的臉。
無須多言,青年俯身而下,吻住了她柔軟的唇瓣。
她閉上眼睛,感受着兩人氣息的交融。
世間萬般美好,大概也不過如此。
良久,交疊的人影再次分開。少女伸手,摘下了心上人覆面的狸形半面,卻撞入一雙湖藍色的眼眸。
于是,人影再度交疊。
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扶傾山。
“你走後一個時辰,扶傾山内村民全數前往此處,但他們無法突破我事先布下的結界,隻能圍在屋外。經了上一次的教訓,我不敢再離開這木屋。誠如先前一樣,昏睡咒失效于春好姑娘。我本想再如此僵持下去,卻不曾想那群村民發起了瘋,竟是一把火直接燒了扶傾山。
我救火不及,最後關頭也隻能用真氣護住自己,至于其他人……都葬身在那片火海裡了。”
不等蕭望川詢問,沈容青就将上一次輪回的發生的經過托盤而出。
他又将自己見到那面具青年的事講于沈容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不成這背後還有一方勢力?”
“不知道…但可以确認一件事。”蕭望川一腳踹開了木門,他也不在乎什麼禮儀了,再次一手刀打暈了春好,把人提到沈容青面前。
“那就是她有問題。”
那不是廢話,誰不知道她有問題,沈容青心想。
“不不不,我是說,我覺得她知曉輪回的存在,或者說,她記得在此之前發生的每一次輪回。”蕭望川輕咳兩聲,補上了自己的猜想。
“此話怎講?”
“首先是話術。在前三次輪回中我們曾拿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待她,可除了得到的故事片段不同外,其餘的話術卻總有大同小異之處。我屢次觀察她的神色,卻見她自然不似假裝,但卻也因此忽視了一個客觀事實。”
蕭望川睨了春好一眼。
“能做到毫無破綻并非隻有真情流露這一種可能,反之,若是一個人将幾段相同的場景演練上成百上千遍,那就是假的也會成為真的。”
“扶傾山異變四十載有餘,若是春好早在四十年前就已身在其中,數十年隻重複這一日,她确實有這個能力去能給每一個來者獻上一場完美的演出。”
“但這隻是猜想的一種,你如何能肯定這就是正确的結論。”沈容青困惑地問道。
“自然是因為一個人的出現。”
“是那個帶着狐狸面具的人?”突然,沈容青好似想到了什麼,猛地一擡頭。
“山神。”
“是山神。”
兩人異口同聲地給出了這個答案。
是啊,他們先前隻把眼光放在了山神廟的黑袍人和春好身上,卻忽視了故事中那最重要的一個人物。
狐妖山神。
蕭望川給了他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倘若山神與她當真情深,他定不會同意春好為了那莫須有的長生而去獻祭自己,當然,他在上一次輪回中的出現更是印證了這一點。我與黑袍人交手兩回,明顯能感覺到他們的實力不過爾爾,根本不可能營造出如此大一個……嗯……姑且稱之為幻境吧。山神的實力如何我并不知曉,但單從他能破開那寺廟的結界看來,他的境界定在你我之上。”
“可按如此推理下去,山神營造此處幻境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愛人,但春好姑娘分明被困于其中四十餘年,每一天都在重複着自己的死亡,與其說是拯救,不如說是折磨,這豈非與其初衷背道而馳?”沈容青出聲打斷蕭望川。
“我卻覺得,從頭到尾,山神想困住的,都是他自己。”蕭望川垂眸看向春好。
忏悔嗎?沒能救下心愛之人。
苦痛嗎?最後看到的是一句冰冷的屍體。
憎恨嗎?憎恨被欺騙,被背叛,又被抛棄。
春好舍不得山神,卻從來忽視了,山神又何嘗不在意她呢?
妖長的是壽命,更是真心。
縱使狐妖有千年道行,又如何能做到逆轉陰陽,倒流時間,拼盡全力能做到的,也不過是一次次地重複着春好死去的那一天,幻想着去改變這一切。
或許這份執念到了最後也隻剩下了最簡單的一句。
我想見你。
哪怕是最後一面。
我不再奢求情愛,不再奢求道歉。
隻願在生命的最後,仍能見你一面。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故事講完了哦,姑娘,可以醒了嗎?”蕭望川低笑,在他的目光下春好竟是慢慢張開了眼。
“那你先前……?”看到春好醒來,沈容青瞳孔一縮,驚訝無比。
“是的,我從來就沒有失控。”她坦然地看向二人。半晌,還是沒能忍住,一滴淚自眼眶墜下。
“他不知道你還有意識。”蕭望川抱臂,凝視着她。
春好先是點頭,而後又緩緩搖頭。
“我并非從一開始就似這般清醒,從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死亡開始,不過才過了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