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的主人消亡,而夢境所幻化而出的一切也随之走向崩潰。
世界顯現出了它最為本真的姿态,也即一片虛無。
蕭望川呆呆地跪坐原地,凝望着沈容青走後的那片空地,周側的一切的響動在頃刻間變得無比渺遠,像是隔着一層厚膜,将喧嚣與咆哮都浸在了沉默的海水中。
半晌,他才如提線木偶般,無知無措地将腰間的錦囊解下。
拉開封袋的細繩,取出内裡那張在匆忙中被沈容青揉得有些發皺的字條。上頭的墨迹好似還沒幹透,字條的主人修修改改了許久,最後隻留下了簡短的八個字。
“願歲并謝,與友長兮”。
在即刻凋零的歲月中,我願同你結為知己,此心綿長不息,矢志不渝。
“你這個笨蛋......”将錦囊攏在懷中,他不住地聳動起了肩膀。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中,他靜候着末日的莅臨,于心間默數命運的大駕光臨,看那漸近的黑暗将世界自于外層的邊緣處往内裡擴散,蠶食殆盡期間的任一。
忽而,一片高大的陰影投落,緊随其後的是一束為暈染開來的燈火暖光。
蓦然擡眼,透過薄薄的紙面,蕭望川的眼中倒影出了一朵正在躍動的焰花。
火光驅散了黑暗,在此方寸之地,為他帶去了一線的溫暖與慰藉。
“是你啊。”他試圖将燈盞攬入懷中,貪婪地汲取這黑暗之中最後的微光,可紙燈卻是轟然碎裂,焰花也一同散去,唯有那灼熱的光亮披了他滿身,幫他将前路照亮。
顧淵站在他的面前,不執一言。良久,他猛然湊近,在前人的唇上落下一個略顯粗魯的吻,後而不等那人作出回應,便轉身大步離去,消失在了世界坍塌過後的黑暗中。
順着光點鋪就的道路朝前,也不知走了多久,直至這具凡體的肉身大限臨至,他的靈魂才終于沖破了世俗的枷鎖,迎來了新一輪的重生。
“幻境,破。”
言出法随,黑暗再度被撕裂,瓦解,歸終為了蒼白一片。
或許此刻的情景,才更堪配得上一聲虛無。
而在這虛無的中點,立着一個為蕭望川無比熟悉卻又過分陌生的身影。
“磨磨唧唧這麼久,等的我花兒都謝了。”
心魔回首看來,沖他戲谑地笑了笑,“怎麼樣,想好了嗎?”
說着,他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而後數無勝數的高台樓閣拔地而起,眨眼間便将兩人彼時身處的這片空白世界塞填得滿滿當當。
“自然。”攤開掌心,方才随幻境一齊消失的錦囊再度出現在了蕭望川的手中。他默不作聲地将字條收下,長長的睫毛遮蓋了他的視線,更掩蓋了正于他眼中流淌的難以言喻的苦澀。
“聰明如你,又怎會料想不到這個結局?你總想着要再争取争取,再努力努力,但努力有什麼用,到頭來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心魔在他新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中閑暇地來回踱步,“不論有沒有四方鏡,不論你有沒有進到他的心魔幻境,他也早就是個死人了。修真界無輪回,更無轉世,你那可憐的朋友死了可就真的回不來了。”
“猜猜這兒是哪?”他攀上蕭望川的肩,掰過他的下颚,強迫他朝前看去。
“這是你的心魔幻境。”
“樂安,來陪我放花燈吧。”抱着一盞兔子花燈的“沈容青”從心魔身後走出,對着蕭望川,他笑彎了眉眼。
“喂,傻子蕭,還愣着幹嘛,過來一起啊。”
“兄長,你這個混蛋!”
“讓父皇看看,我們的小樂安近來有沒有好好念書。”
“殿下!這是奴婢從東街新開的糖水鋪子裡打包回來的糕點,正還熱乎着,殿下要不要嘗嘗?”
越來越多熟悉的面孔站在了蕭望川的面前。他們笑得那般真,那麼溫暖,絕難叫人置信這不過隻是一群虛無缥缈的幻象。
“不光是他們。”心魔俯在他耳邊,輕聲笑道。
話音剛落,蕭望川便覺自己發間一熱,擡頭看去,才發現原是清虛仙尊在用自己那雙寬厚的大手撫着他的頭。
"川兒......"誰料來人才剛吐露出一個音節,就為其身側之人嗔笑着打斷,“磨磨蹭蹭做甚?乖徒孫,師祖給你講你師父小時候的囧事好不好?”
可惜不等懷空仙尊把故事講出來,耳根子泛紅的清虛仙尊便已悻悻地負手離去。
“诶?真是的。”見狀,懷空仙尊無奈地笑笑,末了隻能把一串從自己袖中摸出的糖葫蘆往蕭望川手裡一塞,旋即往那人離去的方向奔去,“乖徒孫,師祖去去就來,你師父他就這臭脾氣,一點都不可愛。上元節人多,你在這等着,可别走遠了哈!”
看着手裡那串甜膩膩的糖葫蘆,蕭望川鬼使神差地想咬上一口嘗嘗味道,但不等他真的下口,他的視線中便兀自出現了一團白乎乎,圓滾滾的“肉球”。
“唔。”嘬嘬用它濕潤的舌頭舔了舔前人的手,趁蕭望川一不留神,靈活地一口咬住串糖葫蘆的小木棍,蹬着四條小短腿,哒哒地跑了。
白色的身影越來越遠,直至最後沒入人潮中,再難覓見一絲蹤迹。
蕭望川扶額無奈地笑笑。站起身來,沈容青和萬彥甯正還站在他的正前對他招手。
他要過去,去和他們一起放花燈。
忽然,有一隻不知從何處伸出的手,徑自攥住了他的腕心。
蕭望川心頭猛地一跳。餘光往身後瞟去,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一片意料之内的黑色衣角。
顧淵跑得氣喘籲籲,他的膚色原就白于常人,此刻在汗水的浸潤下更顯得晶瑩剔透,甚至還隐隐浮現出一層薄粉,使得他那張看來不太讨好的臭臉都好像生出了柔情萬種。
“終于趕上您了,殿下。”
寒風揚起了蕭望川鬓邊的一縷發絲,他閉上眼睛,歎出長長的一口氣,放任自己被後人擁入懷中。
隔着厚重的冬衣與男人寬闊的胸膛,他聽到了顧淵明晰有力的心跳。
他有着和自己一樣的心跳。
“對不起......”蕭望川輕聲念道。
緊接着,白光一閃。
他解下了自己腰間的佩劍,轉身将正擁着自己的顧淵攔腰斬作兩段。
噴湧而出的鮮血浸染了他的衣袍,他漆黑的瞳仁裡倒影着愛人死不瞑目的慘狀。
以他為中心的人潮開始騷亂,他們不約而同地将蕭望川團團包圍,無一例外的,斥責着他的暴行。
這些人裡面,有他的師父師祖,有他的骨肉至親,有他的至交好友,還有許許多多,連他都記不清的,與他萍水相逢的過客路人。
吵...好吵......
蕭望川捂住雙手,隻覺得他們無比聒噪。
于是他揚劍,一下又一下,将他們統統殺了個幹淨。
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血海中,蕭望川顫抖的雙手叫他連劍都難以握住。
窒息感如潮水般湧來,倒灌入他的心肺,好似隻稍一粒極微小的火星,便可令其就此當場爆裂開來。
呼吸不過來...好難受......
鮮血充斥了蕭望川的視線,他的腦中像有一萬隻夏蟬嘶啞争鳴,隻為将他的意識分裂為數不盡的成百上千塊。
明明殺了人的是他,可此時他的身上卻反布滿了傷痕——密密麻麻,或大或小,所見之處根本找不出一塊勉強可稱得上完好的皮肉。
“真狠啊。”心魔終于出現。他的狀況比起前人也好不了多少,彼時的他也完全已是強弩之末。
蕭望川做下這一切的原因無他。
他方才所見到的一切的一切,都不過隻是心魔為他精心捏造而出的幻境。
亦或者說,他們都是他之心魔本身。
“哈哈......”蕭望川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渾身上下每一處傷口無不在叫嚣着疼痛,可他卻仿佛全無知覺般反将手伸入自己腹下的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中,連帶着自己的髒器與血肉摳挖出了一面黃銅鏡——是四方鏡。
沈容青的死去是魔尊生命的終結,卻不是心魔幻境的。
現在的他,才是幻境真正的力量本源。
照理說,取得四方鏡後,蕭望川隻需将其毀去便可安然無恙地回到現實,但他并未如此。
偏頭啐去一口血沫,他把劍鋒重新對準了心魔。
“你想殺了我?”心魔不可置信道,“你瘋了?你我本是一體,殺了我,你也别想活下去!”
不料聽了這話後的蕭望川卻反是喜色更甚。
“啊,原來心魔也會怕......”他嗤笑出聲,“你在害怕什麼,是怕死,還是怕我?”
“死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沒死過,反正我也早就活夠本了。”說着,蕭望川幾不可查地挑了挑眉,“你說的對,親人,好友,摯愛,我一樣都沒能留住,确實,修真界對我而言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但是我也不打算就陪你這麼過家家似的一直演下去了,我想通了,我不想活了,我想拉着你,拉着你們所有人,陪我一起去死。”
言畢,他好像卸下了千斤,渾身變得十足輕快。提劍而起,蕭望川閃身至心魔身前,将其一劍捅穿。
隻可惜,這一劍并未斃命。
他手上的這把劍是萬彥甯找城内鐵匠替他打的,本就粗糙不堪,早在方才的厮殺中就為他砍卷了刃,這會更是支撐不住,直接斷作了兩節。
心魔見狀臉上不由自主地爬上一線笑意,但這點僥幸很快便被更大的恐懼所取締。
蕭望川竟是從他腰間的另一側,又取出了另一把嶄新的佩劍!
正是那日清晨,顧淵親手交予他的那把。
“去死吧!”殺紅了眼的蕭望川眼中隻有無盡的快意,在他刺穿心魔心髒的同時,他的心髒也終于支撐不住地跟着爆為了一灘血沫。
他與心魔一齊倒在了地上。
“為...為什麼......”後者一面吐血,一面不解地發問。
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他究竟,算漏了什麼?
咽下湧上喉頭一抹腥甜,蕭望川扭頭分與他以一個挑釁的眼神,難能對此人耐心地解釋說。
“你既說,你我本是一體......那為何,是你終有一日會取代我,而非是我終有一日,會将你取代?”
“我先前恐懼...被你鸠占鵲巢......但卻總忘了,你本就是我。不論最後活下來的是誰,都隻是我。你是我的心魔,而我,亦是你的心魔。”
“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蕭望川脫力地閉上眼,喃喃道,“我已經,沒有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也沒有必要再害怕了......”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魔心的身軀在他漸弱的聲音中逐漸消散。
最後,伴着“哐啷”一聲落地響,他成了一把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原将笑春風藏在了自己體内。
徹骨的寒意翻湧,蕭望川的生命也随之滑向終點。
再次睜眼,他看到了自己的屍體。
“四方鏡是為天下心魔之死敵,原來是這個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