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葉丹青的房間外站了足足十分鐘,走廊的燈光快要将我曬幹。我抑制住三次敲門向她道歉的沖動。她說今晚不想再見到我。
裡面沒有動靜,沒有椅子挪動、人行走和其他聲音。我拿着書回到自己的房間,見到她的雜志還擺在桌角,便把它翻過來,花花綠綠的廣告封底朝上。
我開始閱讀那本書,書的内容異常詳實,足有五百多頁,是1965年到1970年間各省份政區劃的變遷,精确到村莊,有些地方甚至還精心繪制了地圖。
我查了一下,這本書的作者是位知名學者,戰争開始前就東奔西走,在各地繪制地圖,試圖記錄當時當地的風貌。
外婆找這本書,大概是想看老家的情況。我在目錄找到老家所在的查幹巴林市,那幾年市區沒有什麼變動,倒是下面的旗縣和村有些變化。
我記得外婆在和外公結婚之前,一直住在山腳下。她曾經跟我說那一帶有許多小村莊,住都是獵戶,有蒙族人、鄂溫克人,還有一部分漢族人。
但我不記得她和我說過她們村的名字,或者說過我也忘記了,隻記得離她們最近的旗縣叫塔拉旗。
塔拉旗那個地方我知道,我一個初中同學就是那裡人,家裡開了牧場,一到春秋季節就叫我幫她剪羊毛,包吃包住,剪完拉着我在草原上轉一圈。
隻是記憶中,外婆從沒回過她的老家,即便逢年過節她也隻在城裡待着,沒有親戚走動。
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有個哥哥,也許還有個妹妹,她燒香念佛的時候嘴裡常常念叨,說媽媽怎樣怎樣,爸爸怎樣怎樣,哥哥怎樣怎樣,琪琪格怎樣怎樣。
然而我沒有見過這四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或聽過他們的故事。每每問到,外婆隻說他們早已不在人世,然後閉嘴念佛,好像多說一句話都會驚擾他們已然安息的魂魄。
有一次我偷偷問了外公,外婆的家人都去哪了?外公說他隻見過外婆的父親,還有她哥哥圖古勒,以前圖古勒跟外婆一起去城裡賣山貨和皮毛。後來聽說他在山上遇到野獸,失蹤了。
從那之後,外婆就再也沒提過她家的事,那些事成了禁忌,一提起來總會傷心一番,倒不如壓在心底,漸漸釋懷。
我翻到塔拉旗那一頁,見到若幹熟悉的地名,都是小時候外婆帶我騎馬去過的地方。也有一些地方我不認識,可能是後來改了名。
有一個村莊的名字我最熟,賽罕嘎查(蒙語“村”的意思),外婆的老朋友柴爺爺就住在那,她帶我去過很多次。有時柴爺爺也會進城看望外婆,提上新打的飛龍和一麻袋榛子。
柴爺爺是漢族人,年幼時家裡鬧饑荒沒飯吃,他和幾個兄弟跑出來,想去東北投奔親戚。路過我們那裡時正值寒冬,差點凍死在路上,幸而被一個獵戶搭救。之後他就改學打獵,做了個獵人,那個獵戶就是我外婆的父親。
我打電話問霍展旗,外婆之前的村子叫什麼。霍展旗正打麻将,我聽到對面傳來麻将機洗牌的聲音。
“什麼村……”我猜他正把電話夾在肩上,雙手碼牌。
如果讓他自己想,他一晚上也答不出個所以然,我隻好把村莊的名字挨個念給他聽。
“等一下!”念到額吉嘎查的時候他叫道,“好像是這個。”
“你确定嗎?”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一點印象。
“小時候聽我媽說過。”他的音量大了很多,可能碼好了牌。
“聽你媽說的?”我詫異。我媽他們姐弟三人,沒有一個跟我們提過外婆家的事。
“就是小時候偷聽她和我爸說話,聽到過這個名字,說是為了紀念姥姥去世的外祖母才起的這個名字。”
我哦了一聲。額吉就是蒙語媽媽的意思,這樣倒也說得通。
我告訴他,我拿到外婆在圖書館借的書了。但他正沉迷麻将,就在我們對話的這幾分鐘裡有人胡了,氣得他罵了一句,那邊亂哄哄一片。
我挂掉電話,翻開下一頁,想找到額吉村在那幾年間有何變化。可出人意料,1967年這個村子就消失了。
山腳下的村莊與村莊之間都隔着不遠的距離,如果合并,更大的可能是多個村莊合并成一個,而不是一個小村莊直接消失。
額吉村消失,說明那裡沒有人住了,人去哪了呢?外婆那時已經搬到了城裡,村裡住的應該是她的哥哥圖古勒。聯想到外公所說圖古勒的遭遇,他很可能就是在那一年遇害的。
但這和外婆來上海有什麼關系呢?
我打給霍展旗,但剛按下撥出就挂斷了。他現在的麻将腦袋除了二餅六條裝不下别的事,我改成文字消息,讓他明天去外公那裡套話,問問1967年發生了什麼事。又讓他催催他的戰友,如果查到了司機的資料就聯系我,無論查到多少。
總算有了點發現。我長舒一口氣躺在床上。
時間已過十二點,屋内屋外都寂靜如謎。窗簾還沒有拉,我朝下面望去,院子裡隻剩珊迪在寂寞地圍着花圃打轉,叼起角落的皮球自娛自樂。
我拍了幾張書的照片,然後打開房門。葉丹青的房間還開着燈,她幾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睡。我擡手想敲門,但手指終究沒有落下去。
我回到屋裡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寫了謝謝兩個字,夾在書裡,走出去輕輕把書放在她的門口。
晚上我睡得安穩,甚至窗簾沒有拉也沒影響我的睡眠,直到上午被熱得發燙的天光催着醒來。
居然又快中午了,手機裡很多消息,霍展旗麻将打了一通宵,早上六點問我什麼1967。三小時後又說,老錢今天會聯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