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由葉丹青的三首獨奏、段培俊的五首獨奏,以及他們的兩首合奏組成。葉丹青當然沒有飛走,也沒有死去,她安安穩穩地彈完,和段培俊一同謝幕。
為了應景,今天都是歡快的曲子,葉丹青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芭蕾。最後幾首大家甚至一起跟着節奏打拍,好像馬上就會來一段勁歌熱舞。
音樂會之後是晚宴,大家又鬧哄哄地回到宴會廳。我依舊夾在人群中,卻不期有人拍了拍我。我回過頭去,一個預料之外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
古楠。
我們站在牆邊,等人都從面前過去後,他才問我:“你是丹青的朋友?”
“是。”我惜字如金。
“什麼類型的朋友?合作夥伴、同事、客戶還是……”
“都不是。”我心裡覺得好笑,難道葉丹青就不能有除工作關系外的朋友嗎?
可古楠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不罷休地問:“那你是做什麼的?”
“無業。”我說。
他鼻子噴氣,說:“哦,我妹也沒工作,每天就知道吃喝玩樂,不過也很正常,年輕人嘛。”
我沒說話。
“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我說沒有。
他咂了一下嘴,不耐煩地問:“那你和丹青是怎麼認識的?”
“通過杜靈犀。”
“杜靈犀……”他攢眉點頭,“那怎麼沒聽我妹說過?她和杜靈犀是好朋友。”
我心想,你算老幾啊什麼都要和你說?但嘴上還是保持着風度,說:“你到底想問什麼?”
他一怔,說:“沒什麼,就是想知道你是誰,我希望丹青身邊不會出現一些……不太好的人,畢竟她在國内人生地不熟,我也不知道你接近她有什麼目的……”
原來他這是拐彎抹角罵我呢。不過話說回來,葉丹青見我第一面就說我奇奇怪怪,古楠又說我不像好人,他們在這點上倒是取得了驚人的一緻。
我對古楠說:“她三十歲,不是三歲。”
古楠大言不慚,說:“這是我作為朋友的義務。”
“你沒把她當朋友。”我冷冷地看着他,“你隻把她當成你的囊中之物。”
他變臉色時,和古靈莫名相像,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們一家被人罵時都是同樣的表情。
在他開口前,我又堵住他:“在詢問别人是誰之前,最好先作自我介紹,這是基本禮儀。”
沒等他緩過神來我就走了。宴會廳已經被打造成酒會的會場,成摞的高腳杯盛滿冒泡的香槟,閃動憧憧人影。桌上是晚宴的前菜,冠以西班牙某城市名稱的薄片火腿,和剛出爐的香噴噴的面包。
大家端着酒杯輕松聊天,話題早就從葉丹青生日跑到了生意經上。我坐在不知道誰的身邊,像探聽商業機密似的聽着他們說起某公司的股票、某集團的人事調動。
還真有幾個人對我很好奇,問我是做什麼的、父母是誰、家住哪裡。我像葉丹青教的那樣,說不方便相告,他們也知趣地不再詢問,但眼神似乎在說,那個小姑娘背後的人深不可測。
古楠在我後面進來,他伸了兩根指頭,裝模作樣掂起一杯酒,趾高氣揚地從我面前經過,一屁股坐在葉丹青身邊。
葉丹青被他吓了一跳,看到來人是他,她流露出幾許失望,敷衍了幾句,就四下張望起來。古楠往我的方向指了指,她看過來,與我對視。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段培俊不知去哪裡了。
冷盤撤下後,宴會廳裡的燈光暗了幾度,有人叫道蛋糕來了。隻見段培俊推着一個七層蛋糕從門口走進來,最上層的蛋糕插着幾隻昏暗的蠟燭,焰心由于慣性不停跳躍,投出斑駁的影子。
葉丹青起身,火光照着她的臉龐。人們圍在她身邊,為她唱起生日歌。她笑出幸福的樣子,仿佛吹過蠟燭就會笑着說,今天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
在雷動的掌聲和歌聲中,我的聲音那麼微不足道,沒有人聽見。
我說,葉老師,你真的快樂嗎?
她閉上眼睛許願。我旁邊的人猜,她會許願今年賺多少錢。另一個人說,不對,她會許願找到一個有錢又愛她的老公。
我不願猜,隻希望她許一個自私的願望。
蛋糕被切得支離破碎,送到每個人面前。我淺嘗了一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蛋糕,奶油甜而不膩,蛋糕胚也很香。
等我吃完,服務生又送來一小塊,說是葉總吩咐給我的。我朝她望去,她正有說有笑,沒發覺我的注視。
吃掉這一塊,服務生又端來牛排和其他菜。在别人都忙于談話時,我将食物一掃而空,甚至還多要了一聽汽水。
等到大家稀稀拉拉吃完,已經是一小時以後了。天真如我,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我終于可以和葉丹青獨處,可沒想到今日的重頭戲才剛剛拉開帷幕。
幾個服務生撤走所有餐盤,端來點心和茶水。段培俊牽着葉丹青的手走出來,示意樂隊換曲子。
緊接着,年輕俊朗的男士低頭吻了美麗優雅的女士的手背,他們互相靠近,抱在一起跳舞。以此為契機,男男女女紛紛踏入舞池,成雙成對、翩翩起舞。
眼前人影交錯,葉丹青旋轉在屋子中央,她的眼裡隻有段培俊一個人,不然她就會發現,我是那麼難過。我的心又酸又澀,如同一顆沒有成熟的、幹癟的棗。
穿過人群,我走出宴會廳,手裡捏着一隻被碾成碎屑的餅幹,它像粗砂粒一般摩擦我的掌心。我洗去它們,然後跑上甲闆受海風吹。
甲闆上依然能聽到宴會廳的音樂聲。船在海上平穩地航行,四周不見其他船隻,也不見任何一條光亮。我們漂浮在無人之境,縱情狂歡。
我趴在扶手上,欄杆的縫隙很大,稍有不注意就會掉下去。海風從下面吹來,漆黑的海水猶如黑洞,船上的燈光也難以穿透,我像被關在一隻黑暗的盒子裡。
鼻子酸得像塞了兩顆話梅,眼睛脹脹的。隻是,我有什麼立場難過呢?
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的,但隻空了幾秒鐘,下一首樂曲就毫不客氣地開始了。而我同樣不清楚,它是否和高跟鞋的聲音是同時出現的。
“怎麼跑出來了?”葉丹青問我。
我别過頭去,語氣生硬地說:“裡面太熱,出來吹吹風。”
她慢慢走過來,伸手想拍我的肩膀。可在她手指碰到我的一瞬間,我肩膀下意識地一扭甩開了她。她呆了兩秒,柔聲說:“你還好嗎?”
我沒說話,呼吸變得很急,鼻子愈來愈酸。看我沉默,她隻好說:“吹完風早些休息,别回去太晚,小心着涼。”
說完她就要走,我來不及想,就去拉她的手。她猜到了似的扭頭對我笑,卻沒控制住其中的苦澀和歉意。
我松開她,繼續趴在扶手上。她沒有走,也趴在扶手上。海風迎面吹拂,将我的發梢吹到她手裡。
我問:“你這麼閑,出來找我?”
她軟趴趴地笑了一聲,說:“是啊,終于閑下來了。”
我還夾着氣,揶揄道:“你不是今天的主角嗎?大壽星!”
“什麼主角,隻是把大家聚起來的由頭罷了。”
她望着黑黢黢的海面,白天的面具紛紛脫落。
“你不去真的好嗎?”
她舒了口氣,說:“每年都這樣啊,說是生日宴會,其實隻是生意。”
葉丹青回國那年急需累積人脈,同時段培俊也希望借她的名氣提高知名度。于是他們決定以過生日為由頭舉辦海上音樂會,吸引商界和文藝界人士參加。葉丹青由此結識了日後對她生意有幫助的人,段培俊也成功立起了音樂家和癡情公子的人設,演奏會門票銷售一空。
現在的海上音樂會更多是為一些人牽線搭橋,讓他們認識平時接觸不到的人。今日在場三分之一的人,都是給段培俊和他父親段岩送了不少東西、搭了不少人情,才得到的入場券。
至于葉丹青的生日,不過走走形式罷了。
“況且來的人也沒有幾個真心祝福我的,有些人連我過幾歲生日都不知道。”
我向她挪過去一點,對她說:“生日快樂。”
在她對我說謝謝前,我又說:“我隻是怕你一天到頭,一句真心的祝福都撈不到!”
她趴在臂彎裡笑。
鼻子裡的酸澀逐漸消解,我們一起趴在扶手上,她問我看到海水會不會想跳進去。我說除非我瘋了。
可她會那麼想。我說,海裡有水怪,還有大鲨魚。她瞅我,眼睛忽閃忽閃。我說,但是You jump, I jump。
要是丁辰在這,高低得演一段泰坦尼克号,還得自己配唱《我心永恒》。葉丹青抓住我的手腕,說:“那……”
我趕緊說:“今天有事,改天,改天。”
她拉着我的手就不放了,正巧肖燃舉着相機四處采風,葉丹青叫住她,讓她給我們拍一張合影。
為了照顧我的身高,她特地蹲下了一點。我們靠在一起,海風又換了個方向吹,吹得頭發紛紛揚在臉前。
肖燃的相機舉了半天也沒見照一張,她調調鏡頭,對我說,你能不拉着臉嗎?我剮她一眼,卻沒說是因為緊張。
肖燃喊一二三,閃光燈雪白,我總算擠出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微笑。她卻不滿意,還要再拍,說我表情苦大仇深,像誰欠了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