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我們眼中,一直都……一直都……”
大長老本來想說。
您是鳳山女君。
您在我們眼中,一直都是鳳山手握權柄,至高無上的女君。
可是這一刻,這句話就像是卡殼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大長老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您什麼都不用做,就是羽族敬若神明的女君,您隻需要端坐在梧桐神木上,就自會有人把一切都送到您的腳邊。”
“從來都是如此。”
“小女君……這樣,難道不好嗎?”
衆長老的眼底,流露出同樣的迷茫。
從來都是如此啊。
小女君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管,所有的一切,自有他們去處理。
女君本就不必做什麼,她從生下來,就注定了,羽族會将她奉若神明。
這難道……
有什麼不對嗎?
“大長老。”
那一瞬間,山呼海嘯般沉沉壓在人身上的威壓,又如潮水般褪去。
郁離緩緩走下,她的面色顯得有些蒼白,眼眶泛着微紅。
她的身形比起高大的長老們顯得要嬌小許多,可此時誰也無法生出眼前之人弱小的感覺。
她一步步走來,衆長老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這後退的一步,令所有人感到怔忪。
他們這是……被女君身上的氣息逼退了?
她仿佛還是他們記憶中的小女孩,卻不知何時,已經成長到了這種地步,幾人心中都有些恍然。
郁離微微偏頭,“你們心知肚明,我之于羽族,究竟是什麼。”
“一開始,你們視我為羽族的希望,可在發現我血脈有損,時常遭遇血脈反噬之後,你們就變了。”
“你們認為,鳳山不需要一個實力低微的女君。”
“于是,我仍擔着鳳山女君之名,卻隻需要在重大的場合出現接受朝拜,隻需要當一個漂亮的花瓶坐在高處。”
“我是鳳山羽族的招牌,卻不是你們的女君。”
他們時刻謹記在她面前執君臣之禮,對她十二萬分的敬重,願意為她搜羅世間最好的一切。
不管她想要什麼,他們都會為她找來,然後堆在她的王座下。
他們寵她、愛她,有敬重,卻并無敬畏。
她可以是鳳山羽族的珍寶、信仰,卻決不是“鳳山女君”。
所以,在夢中,就因為寒鴉燭夜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她也表現出了對他的喜愛。
長老們聯手促成了她與燭夜的婚約。
隻因“鳳山郁離,決不外嫁”,而羽族中的其他青年,都因為血脈中的敬畏不敢接近她。
哪怕那隻寒鴉,最開始被他們所有人鄙夷、看不起。
可在他一步步走向高處之後,長老們卻生出了讓郁離和他結契的想法。
反正情況已經不能更差了是嗎?
比起女君喜愛一隻血脈駁雜的寒鴉,總比讓女君和外族結契要好。
鳳山郁離,就該一直是鳳山羽族的小鳳凰。
……
衆長老目露愕然,下意識想要反駁,卻有些開不了口。
他們垂首,心中激蕩。
雖然不想承認,卻不得不說,小女君……
說得是對的。
大長老目光震動,聲音有些不穩:“小女君。這樣,不好嗎?”
就這樣高高地坐在上頭,剩下的一切,都讓他們來。
這樣……不好嗎?
郁離沉着一張臉時,淺金的瞳孔中流露出的是一種高不可攀的漠然。
站在面前的人,好像一瞬間就變得陌生起來。
郁離偏了偏頭,緩緩露出一個淺笑,像是從前一樣。
“可是你們從未問過我。”
“你們從未問過我,要做女君,還是做一隻血脈高貴的金絲雀。”
長老們擡起頭,眼底愕然:“女君……”
“鳳凰就是羽族命定的女君。”
大長老垂首,深吸一口氣,而後手放在胸口,極莊重地行了一個标準的觐見禮,“您一直都是羽族當一不二的君主。”
“從前是,以後也會是。”
在他身後,衆長老齊齊俯身。
“是我等失職,才會讓女君生出這樣的想法,是我們……”
衆人心中陡生一種頹然與迷茫。
原來他們這麼長時間以來,都做錯了麼?
他們自以為是在保護、愛戴女君,實際上卻是因為……
有人感到羞愧地低下頭。
他們從前,竟真的有過那樣的想法。
女君因為血脈反噬,無法在修行一途上更進一步。
羽族從往日鳳凰一族帶領下的輝煌,後來漸漸走向衰敗,他們等待這一隻鳳凰的降生已經太久,因而也對它賦予了過高的期望。
所以才在發現,郁離動用力量會遭遇血脈反噬後認為,她變成了一個隻能被保護,隻能被所有人當成一個易碎的瓷器一樣放在高處的孱弱易碎品。
但,本不該如此啊。
本不該如此。
……
長老們從梧桐宮内出來,不知不覺竟出了一身汗,内心沉悶得像是壓了一塊大石。
這一晚,長老院的燈,徹夜不熄,一直點到了第二天。
*
月黑風急,今夜梧桐樹梢的月亮,罕見地被烏雲遮蓋。
樹梢的葉子被吹得嘩嘩響,郁離安靜地坐在枝頭,目光漫無目的,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這裡是梧桐神木的高處,垂眼就能鳳山連綿的群山,和點綴在群山之間的星火。
往常,她心情不暢的時候,就喜歡待在上面。
可今日,吹了許久的夜風,心情仍舊十分沉重。
心底就像是被烏雲遮蓋的月亮,有些透不過氣來。
她逐漸意識到,夢中的她,會走向那樣的結局,不止是因為燭夜處心積慮地出現在她身邊。
還因為她自己的選擇,因為她身邊許許多多的人,命運交織成了一張大網,推着她走向了那樣的結局。
郁離望着透不出一絲光的月亮,緩緩地抱住了腿。
這樣的動作,讓她感覺到一絲安全感——在她經受血脈反噬時,也喜歡這樣。
“反噬提前了?”一道沉冷的聲音落在耳畔,微涼的手搭上了她的肩頭,沛然純正的靈流随之湧入。
郁離轉過頭,竟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麼來了……”
在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寂淵一身雪發傾瀉而下,竟像是裁下了月光中最柔和的一截月練。
他出現在身邊,周身氣息霜淡雲清,還帶着一股好聞的雪松香氣,讓人輕易地聯想到矗立在山巅不化積雪中的勁松。
寂淵垂眼看她,神情淡淡:“來時聽說有隻小鳳凰,一人舌戰十二大儒,怎麼,吵輸了躲起來哭鼻子?”
聽出他聲音裡的促狹,郁離聲音沉悶:“赢了。”
應該算是赢了吧。
高大的身影蹲下身,平視着郁離,神情似乎有些無奈。他的聲音清清淡淡,被風吹散,聽起來竟比往日柔和。
“吵架吵赢了,怎麼還不開心。”
還一副,要碎掉的樣子。
郁離吸了吸鼻子。
蓦地感覺今晚風好大,風吹得眼眶都紅了,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想要往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