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師爺聞聲轉身,白楚寒人到了近前,擡手向來人行禮,默默退開。
師兄弟兩人湊一起互相傷害,未免殃及池魚,還是遠離得好。
他跟薛文有自知之明,站在三尺開外,看白楚寒立在江無眠身側,動作自然拿起一張紙品閱。
江無眠适時停筆,攤開晾幹墨痕。
韶遠縣地熱又潮濕,紙張半幹不幹的,久而久之,帶出一股黴味。
南下赴任太急,紙帶的不多,部分用做花名冊、新賬簿,僅剩的全在桌上。
他冷冷盯着毫無自覺湊過來的師兄,人沒被盯出去,反而又湊上前。
六尺長的書案,哪兒不能站人,非要擠在中間,幼稚。
江無眠心裡嫌棄,人卻一步未動,暗中較勁。
白楚寒眼眸一轉,意味深長的視線落在不吭聲的師弟身上,重問道,“倘若流民達數萬人,江知縣如何安置?”
江無眠回道,“縣衙暫時提供錢糧,短時間内有武力鎮壓,流民會不斷轉化成普通百姓。”
他語氣笃定,“正如你們所見,第一批小規模流民轉化試點開始運行。在大規模流民集聚前,他們能提供修正思路、助力縣衙更好更有效率地轉化流民。”
用詞聽起來别扭,但是不妨礙理解。這是要用兩百流民試上一試,積累經驗。
林師爺仍皺眉,“大人,縣城中未有如此之地安置上千人,于城外搭建營地又不妥。”
“非也。”江無眠翻開手邊《大學》,抽出一張紙攤開在衆人面前,“來韶遠縣一月有餘,閑暇時間寫的。方案粗糙,且先讨論一二。”
白楚寒先一步看清紙上内容,不是書頁,是江無眠的字迹,上書,“韶遠縣流民安置規整計劃,初版。”
标題還能看懂,内容屬實古怪。比如分隊工作、工程隊承包、考核績效和量化措施。
白楚寒掐了掐眉心,面色略古怪。
師弟一天到晚治的哪本經,紙上的詞學得如此拗口?
其他紙張上還有初期建設方案、縣城外擴草圖(改)、通識教育掃盲計劃、人才引進落戶方案、開源節流盤活經濟等各類标題,看得人一陣沉默。
空氣寂靜良久,江無眠确信他們看完,指着上面的内容開始解說,他邊說邊畫示意圖,“流民成分複雜,但初期,他們在韶遠縣僅有一種身份——勞工。”
提筆落下二字,自它向下延伸出整整齊齊幾個方框,“所有勞工十人成一隊,分成不同工程隊,做十休一,安排輪休班次。
選監工數人,每一工程隊上工前找監工用章,全隊到齊用紅章、人數不足用黑章。中途有人離隊,需找監工記錄,做完工再尋監工用章。
另外,每一隊自行選出隊長,負責管理隊内事物、對接縣衙任務。隊長人不固定,若是違反隊長行為準則,立即撤換。”
解釋配上圖,一目了然。稱呼是怪,仔細想想,大戶人家裡管教奴仆不過如此。雖部分細節對不上,可總得來說方式一緻。
江無眠又取一張紙,上書“城外營地”,“營地以工程隊劃分,一處鬧事,全隊皆懲。考核績效方式亦如上,每隊之間互為對手,隊内成員互幫互助也要互相監督。”
工程隊的良性競争可減少矛盾,穩定營地。在工作上則有利于提高生産力,提高工作效率。
“營地生活準則、鬧事之人如何懲處、表現良好的工程隊如何獎勵、工程量與報酬如何計算、工具是自行攜帶是縣衙發放、工程隊如何分類……諸如此類問題,還需再議。”
方案不完善,距離能推行實施尚有一段距離,但粗糙框架搭建完,要做的無非是填充細節。
薛文負責後勤,營地安排上,他算個中翹楚。白楚寒北征時,數十萬人的辎重安排他都撐了下來,此刻聽着竟是暈乎起來。
倒不是不理解,隻是程序繁瑣,太過複雜。行軍打仗時,形勢詭谲莫測,時機稍縱即逝,都講究靈活變動。
像江無眠這般具體到每個隊伍每個人,要耗費多少時間?還打不打?
他忍不住搖頭道,“要求太高。生于土地上的百姓見識少,祖輩裡慣是農人,聽不懂太複雜的東西。
照紙上對策,流民到了,先搭建營地。他們未曾見過帳篷,不知曉如何繞繩固定,何從說搭建成齊整營地?”
他心生感慨,江無眠看似做事穩重老持,實則還是太年輕不經事。
科舉雖考文才書法、法令術數、治世政論,真到任上,都是紙上經驗,說來好聽,落到實處,滿是漏洞。
何況,江無眠不經六部觀政,直接外放做了知縣,前任知縣又是個貪官,參考都無從參考。
但能想出這一對策,比大多數隻吃不幹活的知縣強太多。
感慨完一擡頭,三個人目光各異,皆落在他身上。
薛文:“……?”咋滴啦?他又說錯了?
“不錯。”江無眠肯定道,“所以張榕擔子更重,他需要告知每個細節,細緻到每根繩索、每塊土地、每個人。
告訴他們如何去做,做好的有獎勵,不好的有懲罰。在規則内獲得利益的流民會自發維持,破壞它,即是宣告與所有維護它的流民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