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拿着圖紙,有些不可置信。
忍不住回憶前兩日張榕借來的犁,對比二者有何相似之處。
核心犁體部分仍能看出犁铧、犁壁等部件,但外邊挂着的木架是什麼?它為什麼挂在上面?把犁當成車用?多出的兩個結構做何用?
和時下的犁不一樣,上面的懸挂結構類似前朝開國時民間常用的兩人三牛耦犁,又并非如此簡陋。
“牽引,一頭牛拖行,人在後方跟随,兩點用力。”趙成沉迷于圖紙上的簡略結構,别人許會看不懂、不耐煩,他卻深深為之着迷。
圖紙出自江無眠之手,一橫一弧,自有均衡之美,多一筆累贅,少一筆缺憾。
他抱着圖紙喃喃自語,對主犁體下方的裝置,猜測道,“雙輪,前小後大,省力?不,不止。”
研究一番,趙成發現,僅按圖紙标注來算,新式犁結構沒問題。
盡管部分機關從未做過,可單憑數據,算出的結果能行!
他知自家大人于術數一道上,遠超他人。
大人的授業恩師親口承認,“術數之學,吾遠不及恒陽,可為吾師矣。”
自己的術數之路,也半是江無眠所授,半是研究所得。
但他竟不知,自家大人的術數之道已精深到此,讓人望塵莫及!
趙成眼中精光閃爍,心想:于術數之道,有的要學!
江無眠若是知道,定然連連搖頭。
他不過是沾前人的光罷了,論及天賦,趙成才是萬裡挑一的術數天才。
在教導趙成如何構圖、繪制地圖來練習空間感、設計機關之前,趙成本人已經靠天賦做出粗淺的弓弩,隻為用飯時多加一道葷腥。
也就是趙成沒能出生在後世,接受完整的教育,不然,日後多半能徒手搓核彈。
江無眠問道:“其他部件如何?”
趙成激動情緒退卻,擰眉沉吟片刻,遲疑點頭又搖頭,“與弓弩機括不同,似要有其他輔助。”
圖紙上數據精确,大緻能在腦海中構造出犁體模樣,可有部分機關作用不明,他瞧不出如何去做。
讓他深感棘手的還有一事,“犁體曲面改變,需重新開模打造。”
江無眠手一揮,“你隻管解決圖紙的技術難題。”
開模不是問題,打造不缺人手。韶遠縣有鐵匠,在縣衙登記過,能打造武器。原本,兵備庫裡的武器即是這些人打造的。
擔心圖紙洩露,還能讓趙成親自上陣,借用别人的爐子鍛造犁體。其他東西拆分成零部件,再追加些無意義部件迷惑視線。
關鍵在于,如何解決圖紙上的技術難題。部分結構所需技術超大周的技術水平,需要略微改動一番。
江無眠擔心技術人員鑽牛角尖,先給他解釋一遍各部分的功能,讓趙成心中有譜,知道朝哪個方向努力。
趙成越聽思路越順,恨不能當場制出模型一試究竟。
正巧他剛結束一個鄉村地圖測繪,要在縣衙整理排版,有大把時間完成此事。
剛起身要出門,身形頓住,險些忘了,今日還有事禀告。
趙成轉而又道:“大人,地圖測繪到韶遠縣西北,多是貧礦,可要遣人去開礦?”
貧礦?
江無眠來了興趣,“是什麼礦?地表裸露部分如何,金屬礦還是非金屬礦?可有鐵礦?”
趙成繪制完成的地圖中,标注的金屬礦産幾近于無,大多是荒礦,開不出多好的礦石,含量也不算多。
貧礦好點,含量比荒礦多,但有用成分含量還是低,前期需多道程序加工冶煉,提煉出礦産,再投入使用。
趙成搖頭,“埋藏淺的礦中未發現鐵礦身影,多是銅礦。其他多是非金屬礦,卑職有見過石灰石、螢石等物。詳細地圖尚在整理。”
江無眠翻出建設計劃,“暫時不急,你先整理地圖。等新來的流民先學完韶遠縣的規矩,重組成工程隊,再行開礦。”
趙成領命退下,江無眠又灌了幾盞涼茶。
嶺南地熱,近來吃食又不注意,忙完才後知後覺,人在上火。
結合當地土方,江無眠命人在縣衙煮了一鍋凉茶,頭暈腦熱的先灌一盞,再有不舒服去尋坐館大夫。
韶遠縣沒幾個能頂事的專業醫者,有點技術的都在城外給新來流民診斷。
縣中招人做工、做工給錢的消息傳得越來越遠,流民正一窩蜂湧來。薛文領軍在縣城外充當第一道防線,以防流民數量太多,發起沖擊。
張榕師爺每日帶工程隊前去宣講規矩,衍生出老隊帶新隊的規矩,同樣按工計算。
龐大的流民在經過兩道篩選後,逐漸有規有矩,稱不上軍隊一樣令行禁止,這對沒什麼文化的流民來講太過苛刻,能在蘿蔔和大棒的手段下變得遵守基本規矩即可。
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人摩擦鬧事。人多就有江湖,拉幫結派的情況稀松平常,再因一二小事挑起矛盾,時間一長,心有芥蒂,發展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等人學會上工的規矩,這段時間鬧事的全扔去開礦,不用工錢,隻管飽飯,不聽話也得聽話。”江無眠在紙上落下“礦工”二字。
基地前期混亂,魚龍混雜,人一動歪腦筋,規矩是束縛不住的。
小偷小摸、想盡辦法摸魚偷懶、趁亂發展宗教、煽動人心鬧事……末世中,人的陰暗面無限放大,死亡、鮮血、暴力、奇詭才是主旋律。
所以當江無眠面對流民時,他竟有種詭異的放松。這比末世好管理,不用想盡方法收拾獻祭的爛攤子,流民最多會用拳頭群毆。
畢竟工具是縣衙借來的,每日上工前去找倉庫管理用印,才能帶走工具,下工時再按數量歸還,一旦缺失,全隊連坐罰錢。
如今有了礦山,懲罰内容不再局限于此,可加上勞改。
視情節輕重,勞改天數不定。
江無眠正在條例上删删減減,更改營地草案,隻見衙役匆忙趕來,焦急道,“大人,薛将軍和張師爺請您過去!”
來的人是捕快李葉,韶遠縣原本剩下的五個衙役之一,後來一直跟着張榕東奔西走,管理流民。
重組工程隊後,又領監工總管一職。
為人一向穩重,很少有不正衣冠時沖進來見上官的時候,可見這一路,跑的有多快。
“流民營有人鬧事,薛将軍派人圍住,強行鎮壓,張師爺正在安撫,忙讓卑職請您過去處理。”
江無眠臉色一冷,提起陌刀随他向外走,“有人挑唆?”
天雖熱,一路跑來又能讓人熱昏過去。但李葉跟在江無眠身後,隻感覺渾身發涼,仿若置身于刺骨冷雨中。
他心底一沉,小心翼翼道,“人一多,流民裡有人生事。私下裡傳着說,都是流民,官府給糧是應該的。韶遠縣還要人做工,說得好聽,誰知道私底下貪了多少本該給他們的糧食銀兩。”
江無眠心中有了計較,穿過城門外的工程隊營地,來到第一防線處。
白楚寒拔營北上,給薛文留下一千軍馬,加上後勤人數約有一千五百人之多。
此刻,一千五百人一手武器,一手盾牌面對流民,不,應該說是暴民。
在被煽動鬧事的那一刻起,他們不再是孤苦無依、手無寸鐵的災民,而是惡意滿滿、席卷一切的暴民!
江無眠剛下馬,聽到流民之中有人聲音嘶啞地質問,“老天爺!狗官吃着咱們地裡種的糧食,還讓咱們給他做工當奴才!這算什麼王法!”
站在流民對面的不是張榕,而是陸郁、身後還跟着幾個幹活出色的工程隊隊長。
此刻陸郁怒容滿面,憤慨道,“朝廷赈災糧尚在路上,大人出錢讓大夫給你們免費治病,還拿韶遠縣存糧救濟!你們不說感激,反而倒打一耙,忘恩負義!”
學以緻用,張榕這次應對得不錯,能幹更多活了。
江無眠心下暗自點頭。
工程隊同樣是流民出身,過去相同的際遇會讓他們感同身受,不會引起流民的厭惡。
從瘦到脫相、奄奄一息的流民變為吃飽穿暖、精神奕奕的工程隊,無可撼動的事實立在此地,告知曾經的同胞們:韶遠縣給出的待遇是真的,知縣本人的承諾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