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舟上
景明三十五年的初春,望江縣乍暖還寒。
山風薄霭,遲遲不開。
随之而來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揉着霧氣混在巷子裡。
此處喚做巧巷,魚鱗覆瓦,錯落有緻,青石闆街綿延數百米,住的都是百工匠人,支起一方小鋪,愁着雨什麼時候會停。
季沉戴着鬥笠,披着蓑衣,足上是雙草鞋,露出小半截腳踝,順階而下,一路向前疾行。
雨愈來愈急,打在鬥笠上啪嗒作響。
清晨路上行人不多,多半都是些趕路的行商。季沉抄小道,望了眼縣衙方向,心下想着許是趕不上朝食了。
還未行入江畔,便遙見江上數艘舟楫,唯有一艘泊于岸口,不同于往來商船,煙波江上船體通然氣派。
岸邊撐着傘的衙吏遠遠就瞧見了她,傘外招了招手。
等人近身,那衙吏便推着她上了船,等她穩穩站定後,混着雨聲囑咐道:“船裡的大人看着挺和氣,若是問你話,你安心答便是,若是不問,你自候在船檐下。”
“别怕,把臉擦幹淨。”
江上風大,吹着鬥笠上的雨珠順着少女耳後流進衣襟裡。季沉擡臂抹去了臉上的水漬,跟着侍人入了船閣。
不遠處雨幕裡傳來幾句言語。
“怎麼是個小姑娘?望江縣是沒其他丹青手了麼。”
“饒她是誰,雲大人要的這幅像十多年都沒畫出來,此次南下赴任,所經之處必尋丹青,但都無果。上京之時你我見過多少國手,他們都束手無策,又豈能是這些彈丸之地出來的畫工能比。”
“這望江縣令也是老糊塗了。百工之民,本就粗陋卑賤,竟然還尋女子充數……”
“且瞧着吧。”
話剛到半截,天上兀的響起驚雷,岔然急雨再次從檐上驚落,兩人的言辭也換成了望江這愁人的雨。
本該煙雨蒙蒙,卻顯得愁雲慘淡,寂寥如許。
季沉候在外艙,看着窗沿漏出來的淺光,透過明紙糊的窗紗還能隐約瞧見裡頭的擺置。
船内鋪着暖毯,點着數盞明燈,無疑是精緻的,卻不像尋常達官貴人的舫,擺滿了案桌,其上均是筆墨宣紙。
不見丫鬟侍人,隻有一堂的畫工俯首提筆。
“陳縣令所薦之人,是擅人物還是山水,是寫意還是工筆?”
陳縣令早已年過六旬,須發皆白,說話也是輕緩厚重,遂拱手道:“此女并不擅筆墨功夫,隻是望江縣内一剪紙匠人。”
“不過經她之手的紙畫人像,皆呼之欲出。”
門外船廊上搖曳的燈光下,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眼神清亮,清清淡淡的,遠遠望去略有些沉默寡言。
杯盞輕落,耳邊依舊是質疑聲:“陳縣令不知,南下這數日停靠間,少說也有百名畫師前來,濫竽充數者也不在少數,雲大人一路舟車勞頓,若是連剪紙都要瞧上兩眼,未免心力不足。”
“陳縣令勞心。”
裡頭的先生進退有度,對于這七品縣令的婉拒依然謙遜。
她聽衙裡的人說,在上京能進那位大人府中叙職的也不多二十餘人。
江上的清寒陡然而至,滲進了廊下少女的衣襟。
她想起了九年前的大雨,也是春日生寒。
那時她七歲。
連日的瓢潑大雨沖垮了堤壩,不少人因此失蹤。正值休沐的季捕頭因此也未回家,而是繼續輪值,接到匪患報案後,與其他五名同僚趕往救援,誰知時日當晚,望江縣衙六名捕快與被劫女童全部失蹤。
仿佛人間蒸發。
唯一的線索,隻有被雨浸濕的幾張剪畫。
剪畫上,是一座亭台樓閣,影影綽綽有個公子的身影,不見眉目。
他靠在高廊上,身側是山松霧柏。
像是山抹微雲時,瞥見的一山春色,恰好見他閑客獨坐。
餘下的幾副殘畫,也都是如同陡然遇見般,那擦身而過的側顔。
隔着藩籬,而不可知。
沒人在意這條線索,因為沒人相信就憑着幾副看不見正臉的剪畫,會有人能畫出他真正的模樣。
*
船艙内燭火搖晃。
“她的手藝承自家學。其父,曾是縣衙的吏員,這門手藝也是爐火純青,不少懸案也正因此才得查出真兇。杜先生,可否讓她試試,或許尚能有些收獲。”陳縣令問道。
對面的先生并未答話,自顧自的飲起了茶。
船艙镂空雕花的漆門吱呀推開,又被輕輕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