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松山
望江縣衙是仿照上京官署格局而建,正正位于縣裡中軸線上,建成有百些年頭了,吏房在縣衙西南角。
夜裡雨又下起來了。
“壞了!”季沉猛地想起一件事,複又坐了起來。
衙門外的大榕樹底下,等着一個人,穿着破衣,背着刀,臉上青色的胡渣若隐若現,眼角下有道醒目的刀疤。
“阿沉。”
他也沒打傘,就這麼站在雨裡,等在衙門口。
“十六哥。”
季沉将順手帶出來的傘遞給他,他搖搖頭,沉聲道:“不等清晨,連夜就走。”
“今日船抵岸耽擱了,我去找你,你沒在巧巷,他們說有官找你。”
季沉答道:“上京來的一品大員,似乎是南下養病。”
“你受傷了。”季沉看到他的胳膊上外翻的傷痕,有些猙獰,“我去衙裡找董叔拿藥”。
陸天涯拽住她:“走江湖的,在所難免,我在衙門附近久了,終歸是不方便。”
“我與你來信說要過來,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前些日子跑镖,遇上了劫道的,我把蘇蘇的剪像全弄丢了。”
他看起來十分疲累,語氣裡全是自責,不像三十七歲的年紀,反而像做了錯事的孩童,不知所措。
“我知道。”季沉從懷裡拿出一個竹筒,封的嚴嚴實實,“裡面有蘇蘇六歲到十五歲的全部剪像。”
陸天涯珍重的将它放進胸口,看着應該他女兒一般大的季沉,啞聲道:“多謝。”
他苦笑:“這麼多年,依舊毫無音訊。”
蘇蘇是當年那批失蹤的女童之一。
和季沉父親一起,不見蹤影。
季沉在雨裡昂起頭,堅定道:“再等我幾日,我有件事情要做。”
陸天涯疑惑:“有線索了。”
季沉黑眸閃動,壓抑不住胸膛的跳動:“或許今晚,就有答複。”
*
季沉在吏房的書桌上點了一盞燈,靜靜坐在窗下。
巡夜吏員的腳步聲偶爾經過,懶懶散散。季沉壓着呼吸,拿宣紙裁剪着花樣。
她想證實一件事情。不知過了許久,已将近後半夜,靜谧的空氣中依舊沒有什麼不同。
燈點了一夜,季沉期待的并沒有發生,外面已經快天亮了。
季沉覺得,她或許是想錯了。
她揉揉脖頸,想着推開窗透透氣,伴着漏進來的微光,起身推窗的瞬間,季沉的鼻尖碰到了那抹清涼。
她的手不自覺地有點抖,撐着窗沿愣了片刻。
又是那股山中松香。
慢慢從窗外滲了進來。
那人。
一直在窗下。
季沉不動聲色靠在牆上,迅速思考着,巡夜的衙吏怎麼會沒注意到窗下有人呢。
隔着那層紗,季沉從懷裡掏出了衙門的信煙,手指來回摩擦着自己刻刀,側着頭貌似對着空氣道:“為什麼跟着我。”
“你從哪裡來。”
“這裡是衙門。”
巡夜的吏員提着熄了的燈路過正準備回房換值,打着哈欠敲了敲季沉的窗子:“說什麼呢。”
說罷就進了隔壁房間,傳來輕輕的鼾聲。
季沉心裡稍微有些譜,畢竟周圍都是自己人。
那股清香依舊未散,說明那人還在。
季沉又道:“你知道我在同你說話。”
窗外并沒有什麼回應,隻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鴉雀翅膀的震顫聲。
季沉沖到了院子裡,胸膛起伏不定,狂壓着心裡的恐懼。她繞着院子緩步而行,摸索着那淡淡的清香,走到了院子中央,那棵柳樹下面。
松香最濃的地方,離她一寸。
圓月依舊挂在屋檐上,在樹下投射出少女孱弱的身影,與此同時,地上多了一個影子,将她籠罩。
别在腰後的長劍,纏在脖頸上的鎖鍊。
季沉猛地轉頭,對上那副猙獰的假面,正俯身看她。
與之前不同,他近在咫尺。
他彎腰靜靜地看着季沉,似是在端詳她,拂面而來的松香毫不避諱的萦繞在季沉身側。
“快抓人!”
話剛出口,季沉便被攔腰抱上房檐,消失在縣衙。靜了一夜的縣衙亮起了火把,刹那間沖出數人。
“阿沉人呢!”
“快找啊!”
*
有風無月,一片清朗。
林間瘦密的松針,隐約還滴落着前夜的雨水,淌在樹下的峰石上,又緩緩潤進土裡,萬籁俱靜。
季沉冷的有些發抖,穿着草鞋走在泥間,腳腕勒出了紅印也沾了不少髒污,快步跟在那人身後,時不時從鞋子裡抖出去鑽進去的小石子兒。
她鮮少說話,此刻卻是不敢說話。
那人将他劫來這裡,沉默不語,隻示意跟上自己。
他似乎察覺到季沉腳上被草繩磨出的紅痕,放慢腳步之餘将劍束在了前腰,緩緩蹲下了身。
季沉未來得及止步,堪堪撞了上去,那人扣着她的腿彎就背了上去。
季沉冷不丁被他頸後的鐵鍊冷的一顫,那人也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有些下意識的側過頭,将她托的高些,離那鎖鍊遠些。
她不敢拒絕。
縣衙裡的老獄卒說過,遇上窮兇極惡之輩,命最重要。
剩餘都是後話。
他走的很穩,脊背挺拔如松。季沉借着朦胧的天光,能清晰的看見那條纏繞着的細細的鎖鍊,也對他的後頸一覽無餘。
他将自己包的很嚴實,隻露出耳後那寸肌膚,白的像脂玉。
季沉隻瞧一眼,就知道這人約莫二十一歲,随即就别過了頭。
他帶她走到了江邊,水的那頭,日将初升,水面已經有了霞光。
他和季沉立在岸邊,靜的聽不到呼吸聲。
季沉覺得他似乎在等什麼。她也在等,等縣衙的人來。
風将他身上的味道吹到了季沉的臉上,和那晚她嘗的那口霧氣一般無二。
濕冷,幹淨。
第一艘舟楫靠岸了。
季沉的耳畔響起了清冽疏冷的聲音,如同山腰上的泉。
“你不是問我從哪裡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