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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難過。”季沉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先松開。
李淮屏退後,不知道她怎麼得出這個結論來的,她總是自顧自的,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季沉想着縣衙裡頭的人教她的方法,問李淮屏能不能彎下腰。
李淮屏不解,但仍舊踟蹰着照做。
那個小姑娘一手挽上了他的肩頭,結結實實地将他扣在了自己懷裡。
李淮屏被她摟了個滿懷,踉跄屈膝蹲在她身前,他感受到了少女身上的體溫,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宣紙味道,淡淡的木頭香。
她輕輕拍了拍李淮屏的肩頭,有些笨拙。
懷中的李淮屏以一種極為别扭的姿勢,想觸碰她,卻停在空中,任由季沉摟着自己。
她數着拍了六下,将下巴靠在李淮屏耳畔,溫熱的氣息噴在他耳垂:“其實我比你還慘。”
“我經常自己一個人,還沒有錢。”
“所以你也别難過。”
她松開了懷裡的人。
一眼過去清冷如霜的人,久久不能釋懷,胸口還殘留着餘溫。
“你在安慰我。”李淮屏舒了口氣,問道。
季沉嗯了聲,臉上是不涉世事的純真。衙門裡的人都是這麼幹的,他們喝完酒就會抱頭痛哭,将對面的人緊緊摟住,趴在耳朵邊上,哭着說自己比對面的人更不容易,遲遲不肯放開。所以季沉覺得,安慰别人,得說的比别人慘。
她是這麼總結的。
李淮屏依舊半蹲在地,遲遲沒有起身。
季沉頓了頓口:“你還好嗎?”
對面的人沒有回答,也沒有任何回應。
仿佛風一吹就要散了。
季沉捧起他的臉,莫名覺得他怎麼越來越蒼白,身上的味道越來越微弱。
“完了,是不是我剛才把他箍緊了。”季沉反思道。
“我又做錯了。”
這種莫名的不确定性,老是這麼突然炸開。
季沉愣在了原地,糟糕透頂的感覺充斥在她的腦海。
這世上跟他有最大關聯的人,已經把他忘記了。季沉想不出來,此刻還能找誰。
“求求你,你不要再消失了。”季沉啞着聲音,“真的求求你。”
“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你的埋骨之地,你脖子上的鎖我也肯定能打開。”
“我一定可以。”季沉的聲音顫抖,不知是在給李淮屏說,還是給自己。
李淮屏聽見了那個小姑娘的呢喃,心裡想着又把她吓到了,垂着頭強撐着自己安慰她道:“别怕,不是因為你。”
他死的時候,是沒有棺椁的。景明十九年冬,李淮屏骨節寸斷,手筋腳筋具被挑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可他還活着,被吊着氣,直接扔在深坑裡,雨水将松針打落,一層一層的泥土将他徹底覆蓋,他呼吸不了,唯獨隻能看見近處的那棵松樹和遠處的房檐,巍然聳立,默然不動。
他是罪人。
可那個小姑娘說,他是行俠仗義的好人。
李淮屏想去夠脖子上的鎖鍊,如潮水湧來的窒息感,卻迫使他又垂下了手。
“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有些喘不過氣。”李淮屏氣若遊絲,極其疲累。
季沉不知道怎麼會突然發生這樣的事,明明他一直都好好的。
季沉扶着李淮屏的頭,想将他脖子上的鎖鍊打開,她掏出自己的刻刀,挑選了一處最細的地方,用盡全身力氣,想把那該死的鐵鍊割斷。
可都是徒勞,那條細鍊就像長在他身上一樣,取不掉割不斷。
李淮屏抵在她的肩頭淡淡道:“沒關系的。”
季沉聲音很大,擲地有聲:“有關系!”
“你又不是狗,他們憑什麼拴着你,憑什麼。”
“他們要活埋你,還要這樣拴着你。”季沉不斷的用刻刀在上面留下痕迹,嘴裡念念有詞,落在李淮屏的耳中:“他們不該這樣的,他們不該這樣的。”
季沉眼睛有些濕潤。
铛——
是鐵器撞擊在鈍物上破碎的聲音。
季沉的刻刀斷了,上頭有個明顯的豁口。
空氣中刹那間的安靜。
季沉站起身,瘦弱的身體擋住了月光,将李淮屏剛好籠在她的影子底下。她依舊攥着那把斷了的刻刀,将地下的碎片撿了起來,委屈的握住了李淮屏的手腕。
“沒關系,這次我拽住你,你就不會突然消失了。”
*
此刻,肅州。
霭霭青山中,線香袅袅,半山腰處有一道觀。
牌匾上曰:
離境觀。
雨霧裡,古觀明淨空闊,山岚中仿若空倚雲深。
深山裡頭的清晨也是較為晦暗的,一個身着舊道袍的中年道士站在長滿青苔的石磚上,在檐下裡喃喃自語。
“客死異鄉的人,該找到路了吧。”
“何故遲遲不來。”
一個小道童捧着香爐在他身後提醒道:“清硯師叔,您快些回去吧,不然一會兒那些人看到您又跑出來,到時候又會把門釘起來的。”
“我又拿了些書,您讀着解悶兒。”
道号為清硯的人,穿着洗的發白的道袍,兩鬓已有些白發,與實際年齡格格不入,不見仙風道骨,倒是形如枯槁,枯瘦如柴。
他聽見小道童的埋怨,連忙點頭,有些局促地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
腳腕上的鎖鍊是從屋子裡延伸出來,他就這麼拖着那重鐵,緩緩進了屋子,看那小道童把門哐的關上,隻能從镂空的門窗中感受着透進來的晨光,它打在他的腳腕上,上頭是一種繁複的機關鎖。